郭解满面惭愧。
伍被一旁微微含笑,目光深沉莫测。那两个被说成是“懂匈奴言语的汉人”面面相觑,高个子的乌维心中暗想:父汗说汉人虚伪、狡诈,不可信,今天我终于信了。
刘安又说:“寡人最近心烦气躁,正想到淝陵山清修数日,又担心太子妄为。如今有翁伯做太子师,寡人可放心了!”说完,刘安又严厉地嘱咐太子,日后要多向郭解请教。
到郭解等人告辞时,刘安却独留伍被。他看着其他人鱼贯而出,又遣退房内的仆人,才拉着伍被相对而坐。
此时,刘安终于退去笑容,目光中充满了忧虑,他看着伍被,叹息一声,道:“翁伯英雄侠义,对寡人又是忠肝义胆,如此对翁伯隐瞒匈奴之事,寡人于心不安哪。”
伍被垂眸沉吟间,心思转了数转,他知道翁伯身虽瘦小,却能权行州里,力折公卿,豪勇无敌,为当世豪强之首。关中众豪杰、天下无贤与不肖,无论识与不识,皆仰慕其名,争相与之交,自他入淮南,因之投奔的侠者数不胜数。可以说有郭解在,淮南便多了一个很大的助力,更显出淮南王乃是天下人心所向。
淮南王所忧虑的是他一旦发现淮南曾经想要与匈奴结盟,便会翻脸无情,带着一干豪侠反倒帮助刘彻。此事从郭解刚才的言行便可窥见一斑,他虽然可以对淮南忠心耿耿,甚至帮助淮南夺取汉室天下,但却绝不会帮助同外族合作、背叛中原百姓的人。只怕若与匈奴为伍,则必须先要避开郭解才行……
这也是淮南王的选择,此时这样说,只是让人宽慰而已。相信再来一次,他依然这样选择。
所以,伍被云淡风清地笑道:“翁伯只是一个豪侠,不懂天下局势,王者之计。主公如此并非对他不义。当年□□被尊为皇帝时,也曾谦退说:我一生行事多虚言妄行,难及先贤帝王,不敢当帝位。当时群臣都说:大王奋起于乡县,却能诛暴逆,平定四海,让有功者裂地封侯,大王不尊号,谁能当之?!如此可见,只要‘诛暴逆,平定四海,让有功者裂地封侯’,便是人心所向,那时谁还记得只字微言。如今主公为了几句言语,忧虑至此,实在不该,主公不闻‘成大事者则不拘小节’么?”
刘安深深看着伍被,良久,长出一口气,似乎从身上去掉一个枷锁,他叹道:“此一席话,寡人受益不少。伍君不愧为申胥之后。”
伍被摇头,“被不如先祖,先祖忍辱偷生,在困窘危急时,沿途乞讨,也不忘洗雪耻辱仇恨,如此克制忍耐,成就功名,才是刚正有气性的男子,被自问难以达到这种地步!只期望待辅佐主公成就大业,望其项背而已。”顿了一下,伍被又说:“不过,被有一点自诩能胜过先祖……”
“哦?”淮南王雍容谦雅的脸上闪过好奇。
伍被躬身低首,道:“被自诩所投之主贤明仁德,强胜于吴王夫差千万倍。”
淮南王忍不住捻须微笑,道:“寡人虽不比昔年吴王强悍,却更知晓‘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这句话,若他日事成,寡人定不会忘记伍君今日所言。”
伍被叩谢之后,又沉声、恳切说道:“不过匈奴乃是虎狼之师,有利则进,不利则退,对于退兵遁走一点也没有羞耻之心,他们这样受利益驱使,而不知礼义的强虏,请主公切勿与之谋。”
刘安慨然长叹,“寡人知道了,今天就将那两位使者送走就是。其实寡人所虑者,确实如君所言,也着实为这‘民心’二字。与匈奴合作,虽然能得强兵援助,却要失去天下豪杰之心,如此之事寡人绝不敢为。可恨太子不懂寡人之心,招摇与匈奴联系。也幸亏伍君刚才为其辩解,不然寡人将难面对翁伯、面对众豪杰了。”
其实,当郭解一脸阴沉地进来说明发现匈奴人的时候,刘安就已经在想与郭解一同离开的伍被在哪里。发生如此大的事情,郭解又怒气冲冲而来,伍被绝不可能安心回家,他既然没有与郭解一起,那么定当与太子刘迁在一处,既有伍被在,淮南王便觉得一切皆可安心。这才放心得让人带太子与那匈奴人来,果然伍被一来,一切顺遂。
“太子一心为淮南基业,虽方法不合主公心意,又何须受如此苛责?”
刘安默然,他长子懦弱、卑怯,又有极高明的术士断言此子不为善类,有害于淮南,所以他将一腔的心血都集中在次子刘迁身上,这个孩子确实也昂藏雄伟,颇有厉王先祖之风,但却缺少容人之量,有时做事未免草率狠厉。
想到这里,刘安忽然问道:“昨夜太子除去鞭笞不害以外,还做了什么?”
伍被低头,似是思索,酝酿了一会儿,他才说:“太子昨夜选了几个精壮之士连夜出城奔淮阴方向去了。”
“伍君此时才告诉寡人?!”
伍被不卑不亢地回答,“昨夜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主公已安睡,而太子命人看守说不允打扰主公休息,我这才一早过来想要禀告主公此事,但当时主公正自气恼太子,我私下以为时机不对,便未敢说明。”
刘安不再此处多言,便又问道:“那伍君以为该不该遣人将那些人追回?”
“只怕他们此时已到淮阴县,追之不及。”伍被回答,“不过若能救回那些失陷的人来也好,免得他们在那些胥吏手下再吃苦头。更可以免去他们对淮南的威胁。”
刘安默然不语。
伍被顿了一下,忽然笑道:“主公要去淝陵山,被请随行。不若也请廷尉大人同往,让长安、让天下都明白主公一心修仙,这样就算刘彻突然发难,主公依然为人心所向。”
刘安欣然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