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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玖捌』麒麟生泪(1 / 2)


十四岁的楚邹,身?高已?经将近七尺了,着一袭蓝缎行云龙团领袍,修长笔挺地立在甬道上。宋玉柔虽比小麟子高出了一指头,但?依然只到他的臂弯处。男孩儿总是天然地畏惧比自己高大年长的少年,见他阴沉着脸,不自禁有些犯怵,便瞅着小麟子道:“她拨的。”

一边说,一边躲闪开小麟子的目光。

风轻轻卷着太子爷的袍摆,小麟子凝着楚邹临风的英姿,心里头就?冷不丁酸楚。偏一唱一和道:“就?是我扔她的。”

她也不称自个奴才?了,许是因为自小被剪了根和蛋,声线天然的不发育,连宋玉柔那般女气的小子说话也改男孩腔了,她的依然还是细甜。带着点黏软的娇气,衣裳也垮垮塌塌像一坨鸡屎。

楚邹不高兴看?她,睇了眼宋玉柔抹黑的手指头:“我问球是谁的?”

宋玉柔咕哝半天不吭气。

小麟子又仗义道:“球也是我的。”抿着唇,一生气起?来?就?把“的”说得像“哒”,乌泱泱的眸瞳里其实渴望他看?过来?。

楚邹便没了耐烦。她最近做的那些乱子他都晓得,只是不爱管。个没心肺的蠢奴才?,打小那样护着她到大,是希望她能在这座紫禁城里活命,不是为了让她挥霍、忤逆给?谁人看?。

楚邹撩开袍摆,踅步上台阶:“给?爷提出去站着。”

“呼——”宋玉柔才?刚要松口气,太监却走?过来?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便捏着他玉白的衣领,把他愣登登地提去了皇极门下?。宋玉柔到底逃不过,顿时便又现出一副英勇就?义的凛然。楚邹看?了就?头疼,轻磨唇齿:“你?随爷进来?。”

小麟子正打算也跟过去罚站,木了一怔,才?晓得他在同自己说话。

~~~*~~~~

这次的案子远没有楚邹初时以?为的简单。

江南织造上的生意,在隆丰皇帝时期一直没有起?色,父皇上位后一定限度内放松了海禁,同时鼓励朝贡通商。虽在最初时候遭到一些老派重臣的反对,但?这些年俨然有了许多看?景。各衙门把账面做得十分缜密,若非是恰得了曹碧涵父亲私藏的账本,此次的案子恐怕也浮不出水面。

曹奎胜做账时应是同时做了两份,虚账交与上头应付差事,真?的留下?来?以?防万一。曹碧涵手中的这本,每页上只有三?列数字与姓名偏旁,冯琛靠半猜测半推断的,带着几个户部亲信,调了工部、兵部等各部账本,按着明面上的收支去向一一比对,到底这些天过去查出来?不少猫腻。

把笔录交给?楚邹过目,楚邹面上肃静翻阅,心中却是震惊与悸动。悸动的是一个隐匿的要案即将被挖出根髓,震惊却是一个小小织造上的弯道竟也这样多。中饱私囊之事官场上自古皆有,只没想到在父皇不动声色的严政下?依然能这般存在。身?为王朝的皇储,又岂能坐视之而不顾?

但?那扣下?来?的二个官员百般托辞抵赖,死活就?是不肯松口。眼看?着九月底就?是织造府向洋商交货之日,已?无甚时间拖延。楚邹便叫冯琛统算账目,预备中秋过后即将此案向父皇上表、定夺。曹碧涵父亲的那本账簿,是此案最原始的证据,届时父皇必定还要面见她,这个时候岂是能走?得了的么?

雕西番莲六扇落地屏风前,适才?从?圣济殿议事回来?的楚邹,容色沉沉地坐在膳桌前不语。一缕轻风掠过他抵在桌面的青黄蓝三?褶袖摆,带起?初秋的微凉。那膳桌上的菜粥与小点早已?经冷却,碗盘却未被退下?,是楚邹早上特意叫留着的。

小麟子站在他的扶手椅旁,乖觉地倚着他肩侧,清柔呼吸莫名叫人黏乎。楚邹可不是为了与她黏乎,冷哼道:“你?自己吃吃看?,这都是些什么?”

那碗盘里摆着啥,炸得半黄不酥的春卷儿,稀得可见汤水的粥汁儿,绿菜叶子也拌黄了,挑起?来?除了咸味便寡淡无色。

小麟子瞥一眼,自己也不想看?:“御膳房里缺调味儿了,没给?放,菜叶子就?腌黄了。”

眼睛左顾右盼的,俨然还是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

楚邹捺着一口气:“也没油、没柴、没米了么?春卷儿炸不熟,里头的菜帮子有拇指粗,粥汁儿舍不得下?米……这仗还没开打,我泱泱大奕连皇廷都吃紧了么?”

小麟子诚恳地点点头:“是。昨儿夜里窜了只大耗子,耗子尾巴把油瓶子给?扫歪了。刀也钝了,切不好菜帮子,把奴才?的手指头也切伤了。”

她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食指。她的手指头粉嫩纤细,一点不像男孩儿该有的骨架。还真?有一道小小的口子,只那口子睫毛细,不细看?根本看?不清,谁晓得是被甚么纸片子划了。

“啪!”

楚邹面无表情听完,终是没忍住积攒多日的愠怒,修长指骨抓起?银筷又顿地一散:“既是如此,那这份差事便省了吧。不过从?宫外带进来?个丫头,你?一个奴才?何来?恁大个脸面,竟敢背着你?主子爷赶她走??我东宫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偏殿里的杂货褥子,下?午就?给?你?爷挪走?。打今儿起?别在你?爷跟前晃眼儿了。”

说着便把被她压着的袖摆扯回来?,少年清隽的身?姿只是端详地坐着,挑着冷眼不看?人。

东宫太子打小学了万岁爷,待人不近不疏,更甚少对谁人动怒。小麟子措不及防他的狠冽,被扯得晃了一晃,不自禁攀住他的手腕。楚邹一甩又将她丢开。

晌午的天花藻井下?阴凉无声,殿内就?他二个人。青灰白的地砖石似人的心肠冷硬,那窗缝眼儿半开,听见外头廊下?“唏唏”地洗刷声,是小碧伢在韵律地搓衣裳。小麟子早先?只是低着头站着,后来?就?弯起?小手儿抹起?了眼泪。

抹得那般安静,就?看?见她忽而这只手上来?,忽而那只手又下?去。楚邹没想到她竟会哭,先?头只当她眼里头进了灰,后来?冷不丁睇一眼,这才?看?到地砖上的滴滴答答。

那纤净的手背拭得可狠,擦着眼眶儿边上一片红,她也不知道痛么。但?楚邹却不想去安慰。

打小小就?对她的哭毫无奈何。甚少哭,一哭起?来?就?没玩没了,那乾西四所里被她哭得天崩地裂。他那时也鸷拗,见她哭,偏就?挺尸一般地狠跳,为的是麻木心底里被她哭的那乱麻一团。

楚邹就?烦躁起?来?,低叱道:“说话,不说便给?你?爷出去。”

他不出声倒好,一出声那被连日藐视的委屈顿时上涌,抹得更厉害了。

步子却是顿在他的身?旁,一步也不舍得先?离开。

外头支着多少耳朵,曹碧涵也正在廊下?洗涤衣裳。那个比自己略小却有着说不完话的女孩,楚邹不想将这宫禁里的晦昧叫她看?见,便自己拂袍站起?来?,预备往殿外走?。

那藏蓝缎的洒绣常袍立起?,带起?一阵清风。小麟子却不要她太子爷走?,连忙扯住他的袖摆,跟着随了过去。他已?经从?当年哮喘的小柿子长成?英俊修挺的皇太子了,虽然比二皇子、三?皇子小,身?量却已?有他们那般长。她脑袋儿抵着他的胸口下?,闻着那熟悉的淡淡沉香味道,叫她在这弗知末了的太监年岁里心口如刀剜着疼。

眼眶不停拭着,嘤呜开口道:“奴才?不想变成?陆老头儿……奴才?不要做驼背儿送膳太监……主子爷为何要带小碧伢回来?……主子爷撒谎了,你?喜欢她,眼里不看?奴才?了。奴才?做的不想给?她吃。”

细声儿断续无章的,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只是把两手环在他窄束的腰腹上。

楚邹的步子便离不开,她眼泪蹭得委屈了,把太监帽儿蹭歪,露出底下?一张清灵净俊的小脸庞。乌眼珠子眶着水,唇儿也抿红了,怎生得一个太监也能叫人这般错目?楚邹的内心底便又生柔软,到底她是母后离世?后一直随在身?边的小跟差,那少年修长的手臂便莫名想将她纤削的肩儿环上。她也只到他的胸口底下?,还那般的瘦小。

却微一抬头,看?到那半开的窗缝外有一双黑亮的眼睛。那是九弟耷着小红袍杵在空院里,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只是一目不错地看?着殿内的自己。

楚邹的心瞬时间便又清醒了。

自从?与父皇在御书房一番争执之后,近日父子之间总像多了几分沉重。那沉重用言语道不出,楚邹后来?面圣请安,每一回见到那匾额下?父皇孤清的坐姿,心中也觉几分后愧。虽然这愧疚远不足以?叫他让步,但?原本作为皇子并无权利干涉皇帝的后宫,父皇出于母后而那般宽让,并把九弟交与自己,楚邹是不无触动的。

这宫廷里流言蜚语叫人防而无力,都道自己笼络了九弟是为着争宠,如今更不能因了一个太监,而失了在九弟心中的榜样。

楚邹便做一副冷脸,轻磨唇齿道:“你?主子爷喜不喜欢她,那是爷的自由。男儿长大了都会有喜欢的女子,但?你?是个太监,太监存了这种心就?是大逆不道。东宫出了个小顺子,将来?再出个小麟子,你?是嫌你?爷过得还不够仔细么……爷不理你?,是想叫你?往正道上引,不是让你?跟着那群小子忤逆作乱。你?瞅瞅你?现在成?什么样子?爷厌弃了你?,也是因着你?自个先?厌弃了自个!”

说着甩袖子把她推开。

小麟子低头看?自己,一身?鸡屎色太监袍松松垮垮,是陆老头儿叫她穿的。陆老头儿老了,一不听他的话就?咳嗽,那吭哧吭哧的呛嗓儿听着人刺耳朵哩。她不是故意学那双胞胎太监,把自己打扮得浪里浪荡。

但?楚邹却没有心听她。小顺子太惨了,春花门里遭了毒打伤没好,不二天便被送去白虎殿前挨二回刀,那刀口化脓发炎,后来?时不时反复。在直殿监里做着低等的扫洒,哪儿有脸面得太医院的药?时常便躲在他回宫必经的两排青槐旁,弓着直不起?来?的腰,萋萋冒出头叫一声:“爷,救奴才?一条贱命。”

当年白脸小生十五,乾清宫前着一身?天青曳撒,叫一声“皇柿子小心台阶”,差事当得多少干净利落。却因着那不该生贪欲,落个得如今污臜狼狈,也不过才?二十五岁年纪。

看?小麟子眶泪,欲言又不知言,他也看?得难受。但?谁让她被遗弃在这皇城根下?,又生做是男孩的身?子。他幼年不懂思想,到后来?便猜她一定是哪个偷禁宫女所生。天生就?是个微贱的命,她自个没得选,他也扶不了她。

那嫩净的手背拭着眼眶,楚邹许久未有曾认真?看?过,方觉小麟子脸也瘦了,下?巴也尖了,楚邹就?不想再看?。

那是他在这十年间对她说过最冷薄的一番话,楚邹说:“你?与你?主子的缘分,说穿了也就?是这一桌子的膳食,其余就?别痴心妄想。这紫禁城里的诽言能要人的命,你?太子爷上头还有父皇与兄弟,你?若记着爷这些年待你?的不薄,从?这里出去后便好生想想。若是能想得通,今后便依旧做你?的送膳太监;若是想不通,这差事打今儿起?就?免了,你?与你?主子的缘分也就?到了头。今后这宫墙之下?随你?的自由,你?若是肯学好,就?跟着你?太监爸爸学本事当差;若是不肯学好,一意跟着那坏小子浑闹,将来?做了小顺子第二,你?主子爷也不会管你?半分。”

言毕便拂了袍摆,将少年冷俊的面庞转向藻井下?的阴影,叫管事太监把她提出去站。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了,其实上卷完结的草稿早十天前都打好了,奈何进不了人物感情。

葫芦是个老文案,常年把神经扯得很细很细,一个一个字的扣字眼儿。忽然间放松了一段时间,就感觉大脑松弛得控制不住了。想想虽然累,到底还是不能脱离职场,拍砖头ππ

最近都没敢看小伙伴们的评论,过几天会翻回去看的。感谢大家的支持,我心爱你,也如爱小麟宝和黄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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