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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玖柒』莫辨雌雄(1 / 2)


楚邹到底没能把曹碧涵安排在偏殿,他素日忙碌东宫政务,对几个?小的睁只眼闭只眼惯了,不知那偏殿何时早已被他几个?占成?了杂货铺儿。

贴墙的透雕龙纹亮格柜里?摆着李嬷嬷送给小麟子的《百草集》,底下?拢着一床她侍夜时盖的小薄褥,还有宋玉柔不敢带回?去的、用蓝布裹了几层的不知道什么宝贝;桌面上摊着楚鄎的《山海经?》布画,桌腿上挂蛐蛐笼子,墙角两张小弓,还有三五一群的捏糖人、捏十?八罗汉神仙,哪里?还有地方容人住?

楚邹让太监们?往外搬东西,三个?合着伙儿的匍在桌上翻书?看画,那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太监动不得,只好改去抬架子。宋玉柔眼珠子骨碌一转,楚鄎立刻滑下?椅子,站在柜前护住他的糖泥巴小人。太监们?这?也动不得,那也动不得,徒留曹碧涵环着包袱站在一旁尴尬。

少女娉婷颔首,纤婉而单薄,这?让适才?骄傲的楚邹觉得很懊恼并很掉面。打头一回?从宫外领进个?姑娘,这?样的排斥让他难以理解。但?也不想当着她的面动怒,最后便叫她住进了东面廊下?的庑房里?。

皇太子尚未成?亲,东宫空房甚多。那间庑房依旧离他很近,开了窗就能看见他的寝殿。里?头空荡,不过?一个?床架子和两条简易桌柜,楚邹叫太监拿来两床被褥,对曹碧涵歉然道:“先委屈住上一段时日,待你父亲之事了结再行安排去处。”

三丈高墙把天尊民庶隔离,寻常百姓从来只能仰瞻皇城内神秘,进来后但?凡入眼的都觉着高尚,便是一床被褥上的刺绣也是奢贵。曹碧涵悸动未平,哪儿能计较?

四下?打量着应道:“殿下?安排得周全,碧涵能有栖身之处就已经?甚好。”

在先前的交往中,楚邹一直对她隐瞒着真实身份。她这?会儿一说话便双颊赧红,却又要强地故作着镇静,看在楚邹眼中是新鲜而促狭的,心境都因此而快畅。

晓得她还需要时间消化,他便对她笑笑,转身踅出门去。

那是楚邹在即将要来的几年内最为放松的一段时间,尽管他后来把这?一段全然从记忆中抹除,不遗下?半分半毫的痕迹。

因着自小长在紫禁城,打小小便是天子膝前盛宠的皇四子;后来母后离世,高处不胜寒,又步步走得是审慎入微、如履薄冰,便是对一个?奴才?、一名宫女,也皆是板肃着一张清冷的面孔,不敢溢露出甚么真性?情。少见曹碧涵这?样伶牙利嘴,又兼有江南水秀之柔,更无身份束扰,确使得他难能放松。

情愫初萌的少年,他一快乐,便将那在低霾时悉心相伴的忘却了。

午后的宫廷像是进入了短暂的休眠,衣袍鞋履一切动静都是悄绵无声。小麟子摸着墙根儿走到楚邹的书?房下?,那十?字棂花的窗子半支开一条缝,她垫着脚尖往里?头瞧,便总能瞧见楚邹在书?架前与小碧伢说话儿。

紫檀木官帽儿椅中间搁一张四方小几,他两个?面对面坐着。小碧伢爱穿粉绿烟紫的衣裳,扎着俏生的双花髻,像一枝单薄的柳枝丫儿。他们?像是总能有说不完的话,忽而是下?棋,忽而是画画。

倘若是下?棋,楚邹便会戏谑地说小碧伢:“你这?副贪吃的样子,倒像极了那书?上说的饕餮娘子。”

他轻咧着嘴角,玉冠下?杏黄的缨带勾勒着清削的俊颜,笑起来分明?是冷冽,却又叫人甚觉暖宠。小麟子从来没见过?她太子爷这?样笑,她打四岁上伺候他起,他便是凄清而彷徨的,眉宇深邃凝远,仿若在担着一件多么复繁的事。

不知他笑起来原是这?样动人,她便在窗外看得痴痴入迷,心底里?酸溜溜儿的。

曹碧涵显然没看过?《山海经?》,不晓得什么叫饕餮,讶异地扬着眉:“那是什么女子?长得可?好看?”

楚邹便会给她画。少年展肩直背,刺绣飞鸟云团的袖边儿抵着桌沿,执笔有如龙蛇,画得甚安详。少顷呈给小碧伢看,小碧伢便会嫌丑。楚邹调侃她:“张牙舞爪、口舌犀利,莫非这?样丑,那么你以为呢?”

不知几时他竟也会调侃女孩儿了,忽而二个?对一对眼神,又顷刻略带生涩地移开,然后小碧伢便悄然红了脸。

她生得像柳条儿,笑起来也像春天田野里?的柳条儿,连那口并不怎么平整的牙也因着这?笑而特别生动。

宫廷里?的女孩子那么多,小麟子从来低着脑袋儿视若无睹,怎么就偏偏这?么关注她一个?。仿佛要同她比似的,小碧伢笑的时候,她自己便也不自觉地龇起两排牙齿。

她的牙齿生得又齐又白,如同编贝。李嬷嬷打小教她用竹盐清洁,御膳房里?的伙食也好,打她长牙的时候便给她每天煨骨头汤,她的上下?牙一咬一咬,还能听见叩叩的韵律呢。

最近没人的时候,她也会躲在破院子里?,把头发扯下?来偷偷学着女孩儿扎。那铜镜里?印出两个?朦胧的小螺髻,调配的胭脂膏儿再往唇上一抿,分明?比小碧伢不知道漂亮了多少去。她就不晓得她的主子爷到底喜欢小碧伢哪里??乌瞳里?不由带上忿怨与不解。

楚邹时而目光一错,便能看到那窗缝上的一排小白牙,傻愣地龇着,眸子也亮潼潼,饱含着欲言又止。他的笑容就顿地一敛,这?种感觉就好像什么,像他对曹碧涵多笑两声便亏负了她似的。好心境都被她破坏。

他便不想再笑,也不想再看到她,只把视线漠然地错开。

曹碧涵自然也看见了,总会大方地轻轻说:“瞧,她又在看我们?了,我瞅着她好像对殿下?不一样。”

她的语气?里?对那男生女相的小麟子有一点点轻慢。这?种被洞穿的心理只叫楚邹尴尬,一种不可?知的、也不能被知道的、秽耻的事,偏她却眉眼犀利。

楚邹便因着自己与一个?小太监之间那些诡秘模糊的情愫而愠烦。

他于是冷漠,偏要叫那站窗外头的听见:“一个?奴才?罢了,这?宫里?头每个?主位都配着太监服侍。莫要去理她。”

似是为了撇清关系,他的语气?很轻慢,仿佛自己也对那太监不屑一顾。小碧伢听了在对面笑,小麟子在窗外听到了,心便被伤得一条一条。

但?楚邹却似觉得还不够。

入夜后的东宫幽幽悄静,檐角灯笼在月色下?晕着黄光。小麟子蹲在花梨木雕云龙纹浴桶旁给楚邹擦身,杏黄的棉巾从他颀直的后背搓到前头,楚邹慵懒地躺在桶沿,喜欢当着她的面,在水里?向她昂大鸟儿。

因为她没有,他便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打击叫她生生死心。

楚邹问她:“大么?”

他虽少年,但?因自幼习武练箭,身量与脊骨已是长成?了雏形,像个?健挑的男儿郎。那只怪鸟儿几天一个?样,小麟子有时悄悄把拳头够过?去比,它已经?从小时候的小扁鱼变成?了一只大海鳗。

小麟子就脸红,点点头说:“大。”

声音很轻,她最近在他跟前说话都小心翼翼,实在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倨傲与冷蔑。更难得有同自己相处的光阴。

她一说大,楚邹便得意,越发将那抖擞扬昂:“这?是你爷天赋秉异,将来太子妃进宫了可?有甜头受。”见她听得懵懂,又添一句打击:“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小麟子最怕他那句“和你说你也不懂”,每当他一说这?话,她就感觉她的太子爷离她又远了,脚步小跑着也追赶他不上。

便瞪眼儿好奇:“鸟儿大了能干嘛?”

她的手细滑绵软,掠过?玄妙之处叫楚邹有不舒服,楚邹便把她的手拂开,薄情地说:“等回?头进了太子妃你就晓得了,到那时爷免不了要疼她。太子妃一来,之后陆续还有良媛、良娣,她们?会伺候你主子沐浴更衣,夜里?也会抱着你主子暖脚窝子,天冷了给你爷炖梨吃。爷疼了她们?,今后就不用再担心被人非议,说甚么和一个?小奴才?闹不清楚。”

小麟子动作就慢下?来,不自觉地瘪了嘴儿:“奴才?不喜欢爷疼女孩儿。爷疼了她们?,事儿都给她们?做了,那奴才?去了哪儿?”

楚邹见她终于动了表情,便晓得她听进去了,越发冷漠道:“由得你不喜欢么?那是男人们?才?能干的差事。你连蛋都没了,还能去哪儿?自然是随你的苦眼瓜子老?太监,按时辰到了就给你爷布膳,差事当好了爷赏你,那是给你抬脸;差事当得不好,便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罢。”

他自己说得或者?有心,或者?无意,小麟子怎么听得那么绝望。

那雾气?蒸腾的澡盆中,楚邹玉冠高束,五官棱角分明?,只叫人痴痴看不够。小麟子又想起抱着他睡觉时的一幕幕,他的身量瘦长,夜里?总是容易心惊,被褥里?常带着一抹好闻的沉香。她半夜蠕进去,抱着他腿儿睡得那么安妥。他却说今后要有女孩儿代替她暖脚窝子了,她的心就仿佛被钝刀子滑过?一道,然后又淋了一勺子醋拌辣子下?去,酸咸痛辣一股脑儿地渗进心扉。

楚邹还把她精心调配的膳食分给小碧伢吃,她因为自幼得了李嬷嬷与御膳房的悉心教导,南来北往的膳食都能拿捏,而小碧伢正喜欢江南的饮食。楚邹最近着了胃寒,为了给他滋养脾胃,小麟子从头天晚上就给他用细火煲粥。那一小碗栗子山药粥煲得浓稠软香,他却把她的心血盛给了小碧伢。

小碧伢有天说上不惯宫中的恭桶,说得很委婉,楚邹便又做主把她放在耳房的尿盆子给了小碧伢用。小麟子起先还不知道,某天推开门进去,看见曹碧涵拿着水桶从里?头出来,才?晓得楚邹私自把自己的地方让出去了。他有了小碧伢,眼里?就再不愿存她。

小碧伢还把她放在里?头的干花香包拿回?房间用,她配的干花香包素来很得李嬷嬷夸奖,李嬷嬷说她若是个?女孩儿,六宫的宫女没一个?比得过?她天分哩。但?小碧伢拿去用了,并在她的耳房里?放了浴盆和衣架子,每晚都在里?头噗噜噗噜地洒水洗身子。有时出来倒水,看见小麟子提着桶子站在廊檐下?,便会对她意味深长地挑起嘴角。

小麟子猜她一定看穿了自己喜欢太子爷,她还猜她就是那个?送楚邹荷包的“朋友”。因为从小不喜欢女孩儿的太子爷,打上次下?江南回?来后就变了样。

小麟子就愈发地戒备着她。

但?曹碧涵并不需要她的喜欢,相反很快就在楚邹的东宫里?游刃有余。

曹碧涵对谁都笑,除了小麟子和宋玉柔。其实早前晓得宋玉柔身份的时候,她对他也是有过?亲善的,只是宋玉柔有个?本事,讨厌一个?人时眼神可?以一动不动。曹碧涵老?远同他暖笑招呼,他兀自面不改色地走过?来,走到跟前了曹碧涵才?看清他眼神空洞,压根儿没看自己。她吃了几回?软钉子,后来见着宋玉柔也就跟小麟子一样的态度。

东宫的太监们?见她是主子爷领回?来的,都猜她日后会不会有不一样,因此也都夸着她的好,楚邹于是与她的相处便更为舒适。

宫里?头的奴才?一般不住在主子的宫殿,有专门供下?人住的旮旯院子,轮到值夜时才?得以在值班房里?小憩。她们?衣裳都是在各自的旮旯院里?洗,洗完了太阳底下?一排晾过?去。楚邹嘴上说她是侍笔宫女,但?她的卧室却是独一间的,因此只能在楚邹的院里?洗。

七月末的傍晚,夕阳余晖橙黄,曹碧涵就蹲在台阶下?,放个?木盆子搭块搓衣板,“唰唰”地把衣裳洗出清宁的韵律。她似乎很爱干净,三五不时的就洗东西,然后楚邹的院子里?便总飘着她淡粉的、天蓝的、烟紫的裙儿衫儿。

那些衣裳有的新有的半旧,新的并不十?分合身,小麟子猜那些新的应是楚邹给她买的。她太子爷竟然还会给女孩儿买东西哩,出宫那么多回?就只送过?自己一只黑乌溜的小陶龟,还是搁在他宫里?很久了随手拿来打赏的。小麟子便杵在不远处的廊下?看,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小碧伢单薄的柳儿眉、柳儿肩,柳儿样的小腰儿,脚步怎么就是挪不动。

十?二岁的曹碧涵个?子尚纤盈,晾衣裳时需要踮起一点脚尖。微风将她单薄的身段勾勒,胸脯下?原已经?冒出来一小丢喵喵了,那时便挺得很骄傲。贴身的兜子挂在檐下?的角落里?,淡水红的颜色,绣着青色的攀藤小花儿,生生刺着小麟子的眼睛。内廷不少宫女喵喵都很满,锦秀更是把每件衫子都崩得饱饱的,她看别人的都没反应,怎生看小碧伢的就这?样刺目。

那屋檐下?筑了个?废弃已久的老?燕巢,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小麟子也不提醒她,偏看着那燕巢有一天被风吹下?来,然后把她的兜子砸脏了。小碧伢出来捡,看见被野猫踩脏的土印子,还以为是小麟子干的,小麟子也不解释,只是默默站在对面的砖墙下?与她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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