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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番外-暗流(1 / 2)


第三次失手将试管打碎在水槽后,卢声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圣诞前夜,凌晨两点,一个人的实验室。哭声在空房间被放大,比想象中更凄惨。卢声先是抽泣,进而嚎啕大哭。反正没人看到她的眼泪。不必像白天,被导师当着全组人痛骂还要面带微笑,暗地里紧咬牙根,拼着全力将哽咽压回身体。

为什么就是做不出成果,为什么选择了这个实验室,为什么不听父母的话研究生毕业乖乖留校工作,非得追求什么狗屁科学理想,孤身一人来到北美求学。

她想象中的美国是爱在哈佛,北京遇上西雅图,lalaland,金装律师。她不知道美国还有另一面——旧公寓里灭也灭不净的bedbug,九点后昏暗小巷子里成群游荡着瘾君子,学校teen里仿佛塑料制成的干瘪薯条与冰冷无味的蔬菜沙拉,自来水煮开了壶底下一层厚水碱,她没来几天就大把大把掉头发。

过了圣诞节就quit回北京,她一边哭一边恶狠狠地想。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她哭得全心全意,没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肩膀冷不丁被轻拍,卢声吓得尖叫。她慌忙转身,哭声哽在喉咙:“学,学长……”

蒋桐同样吓得不清:“学妹你还好吗?”

“怎么放假了还在实验室加班?”他的视线越过卢声,落在水槽中破碎的试管上:“赶快回去睡觉,教授问起来你让他找我。”

卢声勉强挤出笑容:“不是教授让我来的,是我自己有几个地方没理清楚,反正放假没事就过来实验室看看。”

“想家了,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她用手背粗鲁擦干泪痕:“学长别笑话我。”

拙劣到可笑的谎言,吃多了汉堡薯条,大脑营养不良,她连编个像样的幌子都不会了。偏偏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他,卢声恨老天爷恶意令她出丑——是谁都好,为什么偏偏是蒋桐出现在这里。

偏偏是博士第三年已经在nature上发表过文章,来年将站上asco演讲台的蒋桐。平时见到他,她连大气都不敢出,被他指点两句便受宠若惊,心砰砰地跳个没完。

“这么晚了,学长有事先忙。”她转过身,作势要收拾水槽中碎片:“我很快也回去了。”

蒋桐按住了她的手臂。

“试管放着我来收,你小心割到手。”蒋桐神情温和,目光中没有一丝会令她羞耻愧疚的多余情绪。

“一会儿没事的话,一起去喝一杯吧。”

圣诞节前夜相当于美国大年三十,值此佳节,偌大学校空空荡荡,又黑又静,连小流氓都仿佛回家团聚拆礼物去了。蒋桐和卢声常去的酒吧统统节日关张歇业,二人最终无奈接受现实,承认此时此地还开门营业的只有麦当劳叔叔。

“本来想请你喝杯好红酒。”蒋桐端着两杯奶昔回到座位时还在自嘲:“圣诞老人不让我破费。”

令人敞开心扉的方法很多。酒精固然有效,疲惫也不逞多让。凌晨三点,麦当劳灯火通明,更显得窗外夜色漆黑,孤冷。蒋桐态度恳切,卢声起初只想用鸡毛蒜皮的琐碎糊弄过去,说着说着,终于还是又一次掉下眼泪。

“我在大学绩点从来排在年级前十,实验操作被老师录下来当教学视频。大家都说我是最有科研天赋的学生。”她用餐巾纸捂住双眼自欺欺人,不敢看对面蒋桐的神情。

“为了这篇paper,文献看过不知道多少。明明所有的条件都对了,该排除的错误都排除了——同样的实验,每个步骤小心再小心,反反复复做了上百次,数据总是不理想。”

“我不想做科研了。”只敢藏在心里,连父母和至交都没有倾诉过的想法,竟在他面前自然说了出来:“我就不适合干这个。”

蒋桐会笑话她吧。她在自我营造的黑暗中屏气凝神。毕竟她连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从县城中学一路走到今天,凭的是比竞争对手更勤勉,更冷静,更成熟。她很早就明白放弃比失败更可耻,说什么不适合,现在才发现自己不适合科研,两年前干嘛去了?

她只是受不了再一次失败了。

“我申请博士的时候,被b大拒绝过。”

“什么?”卢声愕然睁眼。

“不光是b大,还有h大,u大和n大”蒋桐淡淡道:“明明推荐信质量还可以,绩点和学术文章发表也都不错,但直到二月,就是没有一所学校要我。”

“我本来是一门心思想要做科研的。开学大家互相问候,同届里就算再差劲的,或者工作或者读书,总也都有个去处。只有我不上不下的,家里当时又困难……”

他低头喝一口奶昔,将视线隐藏在额发下。

“我想自己或许是太眼高手低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做科研的天赋。虽然本人察觉不了,却被学校招生办的人看出来了。既然没人觉得我能当科学家,那就不当。我把申请材料都收起来,匆忙赶了一份简历参加校招。”

“好不容易拿了几个终面,却突然收到a大录取通知书和奖学金,我当是天上掉馅饼,高高兴兴接了,这才有机会坐在这里,请你喝一杯奶昔。”

“说句心里话,有那么一两个礼拜,我是死心塌地要去当上班族了,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

他向卢声眨眨眼:“做科学家需要一点运气,你只是暂时运气不好。”

“今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来lab,我们一起把你的实验设计重新过一遍。”

“谢谢学长。”卢声眼眶发热,用力点头。

把自己软弱迷茫的样子摊开在他眼前,她以为他要么狠狠批判她,要么现身说法给她灌一壶鸡汤,她没想到自己会得到理解。他不要要她在黑白之间选边站,而是与她一同站在暧昧的灰色交界中,轻轻告诉她,自己也曾与她一样。

第二天蒋桐说到做到,带着卢声从假设开始重新梳理实验步骤,果真找出几个卢声忽略的盲点。还没等卢声谢他,他又把电话号码输进她手机,反复强调实验过程中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他。

卢声迟疑,他见状晃晃手机:“放心找我。咱们方向不一样,我没必要抢你的paper署名。”

有了蒋桐的帮助,停滞已久的研究终于有了进展。卢声一鼓作气,赶在三月学术会议截稿前完成了论文。

截稿日当天凌晨,敲下最后一段末尾最后一个句号,卢声心头大石终于落地。她长舒一口气,返回文档第一页,在空白处写特别致谢名单。

她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

之前已经有了预感,但隐隐约约,被她强行压抑,视若无物。Specialthanks像一串密码,洞窟深处石门大开,光天白日下,她终于无法再继续掩藏下去。

她喜欢上蒋桐了。

“算了吧”室友知道后毫不客气打击她:“蒋桐是性冷淡。”

她们在中餐厅吃饭,卢声刚夹起满满一筷木须肉,她闻言手一抖,筷子上一片木须肉掉到碗外:“说得好像你跟他睡过一样。”

“……不会真睡过吧?”

“艹”室友一气之下爆了粗口:“蒋桐一看就不是我的菜好吗!”

“咱们村里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室友苦口婆心:“有头发有paper,有正常三观且无异地女友的男生可比三条腿的□□罕见。”

“更别提人家蒋桐长得还挺帅——不仅妹子,好几个外系汉子都撩过他,愣是被他四两拨千斤的糊弄过去,没一个得手的!”

“入学这么些年,除了集体活动,我就没听说过他跟谁单独出去过。”

“他要不是有问题,为什么不找女朋友?守身如玉等着跟你触发剧情线?”

卢声犹不死心:“我觉得他对我跟对别人不一样。”

她只是含糊其辞,没敢把自己和蒋桐深夜谈心的事情说出来。

室友冷笑一声:“我还觉得你老板对你一见钟情呢。他痛骂你正是爱之深责之切,以粗暴言辞压抑对你的隐秘缠绵的背德之爱。”

室友一番苦口婆心没能打消卢声对蒋桐的肖想。暗恋如果能轻易放弃,那就不是暗恋了。

何况蒋桐对她确实不一般。卢声以准科学家的严谨态度偷偷摸摸观察蒋桐,发现此人外热内冷,对谁都和气,却轻易不与人深交,往来人情都算得清楚,投入产出相抵,刚刚好给人留下和善大方的印象,自己一分亏也不吃。

蒋桐深夜陪她谈心也许是看她实在可怜,圣诞夜陪小学妹聊聊天,上下嘴皮子一碰而已。但他后来帮她改论文,是花了真力气的。卢声自问自己家境平常,在系里一众牛人之间更是平平无奇,不具备战略投资价值。蒋桐这一点反常的慷慨投入,令她心中的希冀如风中之烛,忽明忽暗,却维持一线光焰不灭。

Paper发完了,两人理论上再无交集,可卢声想方设法将自己与蒋桐的交往延续下去。蒋桐喜欢室内乐,她熬夜刷著名乐团来附近城市巡回演出的套票,蒋桐擅长做饭,她变着法拉他参加系里聚餐,蒋桐最大的爱好是科研,她被迫加倍勤奋,就为午夜时分,偌大实验室只有他与她的一刻。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像我妹妹。”一天深夜离开实验室,两人安静站在电梯里,蒋桐突然开口道。

卢声心漏跳一拍:“真的吗?”

蒋桐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女孩子长发及腰,一张甜净鲜嫩的小脸,水汪汪杏子眼黑白分明,面对屏幕笑得灿烂。

卢声心说她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是长相”蒋桐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怀疑,尴尬笑笑:“我妹妹数学不好,偏偏大学读金融,高数做不出来打电话跟我哭,哭完了自己继续回去做题。”

他突然感到不妥,又笨拙地加以弥补:“我没别的意思……”

蒋桐不断解释,只是越描越黑,好在电梯叮一声落地。两人走出实验楼,不约而同转换话题,谈起最近nature上新发表的一篇论文。

回到家中,卢声扑一声躺在床上,将滚烫的脸颊埋入枕头。蒋桐在暗示什么?是婉转拒绝,还是果真觉得她可爱,示意她更进一步?

不敢进,怕会错意美梦破碎,打破两人之间微妙平衡。不愿退,明知蒋桐的温柔是饮鸩止渴,却心底贪念丛生,只想要更多。甜蜜的煎熬也是煎熬,卢声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关系的实质性转折发生在当年暑假——母校学长来美做访问学者,蒋桐挺身而出,组织饭局尽地主之谊。卢声与几个生物系同学一起被拉去作陪。

学长人还在飞机上,英俊微信头像已经传遍几个大群,没想到真人身高拔群,体态挺拔,衣品清爽,比二维照片更惹眼。从访问学者宿舍到餐厅,接风队伍不知怎么愈发壮大。一行人占了台湾火锅店最大的圆台,先涮掉几十盘丸子,而后热热闹闹转战酒吧。

午夜临近,小伙伴们三三两两结伴撤了,剩下卢声,蒋桐,与今夜主角学长。

大家都有些醉了,蒋桐还强撑着清醒:“小卢,你家住哪?我给你叫个uber回去。”

学长瞪他一眼。他清醒时沉默寡言,几杯威士忌下肚,话反而比常人更多更碎。

“天这么晚,女生走夜路不安全。你做个绅士,送她回家。”

蒋桐不理他,低声询问卢声地址。学长像是被他糊弄醉鬼的敷衍态度激怒了,砰地一拍吧台:“蒋桐,人不能老活在过去!”

卢声原本大脑一片昏噩,被学长这么雷霆盛怒地一拍,醉意也拍掉了三分。她小心翼翼夹在两人之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蒋桐却是仍然十分淡定:“裴璟,你喝多了。”

他看上去风平浪静,然而鼻翼翕张,嘴角抿紧成一条直线,是在极力压抑着心中感情。

裴璟不怒反笑:“你落到今天这步境地,全是咎由自取。”

卢声低着头,以她的角度,正好看到蒋桐的一只藏在台下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手背青筋毕露。过了几十秒抑或几分钟,那只手松开拳头,探入怀中,摸出几张纸币放在吧台上。

“实验室有事,你们坐,我先走一步。”

“我帮你叫了uber,一会儿司机会打电话过来。”他冲卢声点一点头,像是致意,随后大步流星,分开喧闹的人群离开酒吧。

裴璟醉没醉尚且不论,蒋桐是真地喝多了。

卢声与裴璟,两个人四只眼睛不约而同望向吧台。亮晶晶大理石台面上凌乱摆放着几只玻璃酒杯,水渍与酒渍混合,折射着酒吧五颜六色的灯光,当中一只鼓囊囊黑皮夹……还挺显眼的。

他竟然把钱包忘在酒吧。

裴璟突然朝卢声一笑:“不打开看看?”

饭局上人多,卢声同裴璟整晚都没说上两句话。然而裴璟的口气熟稔,又似乎带着一丝洞察秘密的善意调笑。

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太合适吧……”卢声低头回避他的目光,嗫嚅道:“学长应该还没走远,要不……要不我现在打电话给他。”

她说着就要掏出手机拨号,然而裴璟向前倾身,按住她的手臂。

“急什么。”

男人沉沉地笑了:“蒋桐来美国这些年一直单身吧?不想知道为什么?打开钱包看看,里面会不会放着旧情人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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