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桐最近很忙。非常忙。
学业与研究所申请工作虽然繁琐,他还勉强应付得过来。新找到的兼职却远比他想象中辛苦。西装革履维持亲切微笑在咖啡厅端盘子倒水一下午,换班时间,蒋桐累得一屁股瘫坐在更衣室,连打开衣柜的力气都没有。
他其实并不缺钱——与肖凤台的兼职合同还在继续,母亲的病情也暂时维持稳定,蒋桐的银行账户余额近期稳定增长,在同龄人中甚至算得上宽裕。
但肖凤台的生日快到了。蒋桐想用自己赚来的钱,给小朋友买个礼物。
他们之间仍然有天渊之别,蒋桐也清楚,自己离真正独立还有很远的路。但从现在开始,他会一步一步证明自己的能力。总有一天,他不会再需要肖凤台的怜悯和救济,而能反过来对他施以荫蔽。
再做一个星期就可以。他靠在更衣室墙边,满意地看着手机计算器上每天缩小的数字。生活费的压缩空间比想象中大。省下的钱加上兼职工资,还差一点点就能达到他事先计算的目标。
屏幕突然切换成来电显示,是没存过的陌生号码。蒋桐想了一下,还是按下接听键。
他以为是骚扰电话或者电信自动语音信箱,然而听筒那一头传来流利优雅的英文女中音:“午安,请问您是蒋先生吗?”
“是的。”蒋桐不自觉挺直了背:“请问您是……”
“抱歉没有首先自我介绍”女人的声音如丝绒般优雅低沉:“我叫玛丽安,谨代表keh少爷的奶奶肖夫人,邀请您本周晚些时候共进下午茶。”
“最近肖少爷的中文成绩进步很快,夫人希望能有机会当面向您致谢。”
“都是keh自己努力的结果”蒋桐后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薄汗:“我只是尽力而为,不敢居功。”
“请问您什么时间方便?我们会派车到学校接您。”
玛丽安的语气十分温柔恭谨,却有一种令蒋桐无法推拒的压力。来回推让两三个回合,他终于败下阵来。
“请问……”临挂电话前,他挣扎再三还是决定问清楚:“请问是不是keh……是不是keh说了什么?”
玛丽安的声音骤然降温:“这是一次您与肖夫人之间的私人会面。与keh少爷没有关系。”
为了肖凤台中文成绩进步而凑成的下午茶,却跟肖凤台没有关系。蒋桐心里一沉,却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肖家不可能发现他与肖凤台的关系,他想。如果两人的事情败露,肖家老辈一定恨不得把他打包填海,怎么可能客客气气地请他喝茶。
挂掉电话,他打开与肖凤台的聊天页面。
“一个自称玛丽安的女士刚刚给我打电话,说你奶奶要请我喝下午茶。”删掉。
“你和奶奶和好了吗?”又删掉。
算了。他关掉屏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应付过去的。
肖凤台不需要知道这些。
肖夫人约蒋桐在文华东方见面。新加坡虽然遍地高档酒店,蒋桐一个贫苦学生,大学四年除了参与学术会议,从没有机会涉足这类场所。他虽然已经为了这次见面努力打扮,在上升电梯里看到反光镜面上的自己——规规矩矩的框架眼镜,双肩包,没有牌子的衬衫与长裤,只能称得上是朴素大方罢了。
在大学里,这样的装束没有任何问题。然而被身着华服,点缀名表与珠宝的酒店客人所围绕着,蒋桐突然觉得胃里像装着石头,沉甸甸的令人想吐。
他在心底苦笑,脑子里浮现出和肖凤台初次见面时令对方轻松吃瘪的场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蒋桐想。
蒋桐已在肖凤台发来的照片中多次见过肖夫人,然而真人远比照片气质出众。肖夫人正坐在窗边品茗,侍者将引来蒋桐,她转过头,微微一笑:“蒋老师好。”
“您太客气了。”老人虽然神色十分慈祥和蔼,蒋桐却在她的注视下感到芒刺在背,声音不觉矮了八度:“叫我蒋桐就好,老师实在不敢当。”
肖夫人拍了拍身边的沙发:“那我就叫你小桐了,可别怪我老人家瞎攀关系。小桐别坐那么远,来,坐我身边,让我好好看看你。”
蒋桐觉得奇怪,却无法推拒肖夫人的热情邀约,只好在老人身边的位置坐下了。
肖夫人没有动作,一个眼神示意,侍应便立刻上前。
“小桐想要喝点什么?”肖夫人笑呵呵道。
蒋桐不知道价钱,只谨慎地点了一杯洋甘菊茶。就算是高档酒店的茶包茶,应该也不至于贵到无法负担的地步吧。
“加两块muffin,要配玫瑰果酱。”肖夫人笑着补充:“keh小时候最喜欢这一家的玫瑰酱,隔三差五就要他妈妈带他来吃,每次都买一篮子果酱带回家。”
她比了一个身高:“他那时候这么矮,穿着小背带裤,非得自己挎大柳条蓝,走两步就累得满头大汗,像画报上的小人。”
蒋桐心里一跳,拿不准肖夫人话中用意,只好跟着一笑。
“其实我清楚得很,他哪里是自己想吃。”肖夫人叹息:“明明是他妈妈想吃,这么大人了又不好意思说,就悄悄地跟他约好,拿儿子当挡箭牌。”
“我这个女儿,从小捧在手掌心里长大,家里人当眼珠子似的看着她,养得她就算作了妈妈还是一团孩子气,连儿子都得哄着她。”
肖夫人的眼眶渐渐地有些湿润:“这十几年,我时常后悔,要是当初多带她见见世面就好了。哪怕发现事情不对,狠心把她在家里关个一年半载也好啊。”
“她就算一时恨我,怨我,也不至于像后来一般,在学校里就被人哄骗,早早地离我而去了。”
她知道了。
蒋桐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冷汗洇透了衬衫,凉意从后背一直蔓延到心里。世界像在一瞬间被按下静音键。只有这几个字似雷霆万钧,反复回荡在他脑海中。
肖夫人的嘴仍在一张一合,但他已经辨认不出她在说些什么。不光是肖夫人的口型,奢华酒店,精致茶点,来来往往的侍应,住客,窗外的城市鸟瞰风光......一切的一切都在扭曲,在动摇,在混淆成色彩斑澜的漩涡。他正处在漩涡正中,被无数纷杂的信息与想法没顶,被窒息。
肖夫人知道他和肖凤台的事情了。难怪她一定要见他。她是要亲眼看看,引她孙子走向邪路的骗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桐,怎么脸色忽然这么差。”肖夫人说着说着,竟然伸手抚上他的手背,她皱起眉头:“好好的年轻人,手怎么这么凉。平时学业就算紧张,也得多注意休息。不然到了我这个岁数有你后悔的。”
老人的手是温暖干燥的,肌肤相接处,蒋桐却感到一阵可怖的颤栗,仿佛手背上爬着五彩斑斓的大花蜘蛛。
“我没事。”他僵着脸干巴巴道:“谢谢您的关心。”
肖夫人对他几近失礼的冷淡回应不以为意:“我刚刚说到哪了,对了,说到keh的母亲。”
“都说儿子随妈妈,keh就像和iris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也像,鼻子也像,连头发上的旋都像。”
“虽然母子俩长得像,iris的性格可跟keh差得多了。她爱热闹,嗓子又好,总是不知疲倦地唱呀,跳呀,只要她在家里,到处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求她将来赚钱养家,也不用她攀高枝,求富贵。她想学什么,将来想做什么,我们全都由着她。只是有一点跟她讲好,女儿家,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一定要自尊自爱,不能随便瞎玩。”
“她很乖,很听我们的话。当时她在新加坡女校上学,男校的学生一到放学点就围在校门口起哄,情书把鞋柜都塞满了。她把情书一封封打了叉退回去,”
她一边说,脸上不由浮现出一丝掺杂着怀念的感伤笑意。
“她去牛津念书,起初是不习惯,每天都给我打电话,被我说两次之后打得少了。再后来,就跟放出笼的小鸟儿,十天半月也没个信儿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