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沉默了许久,却是站起来对着老者行了一礼,轻声说道,“你们做的很好。”比她想象的要好。
她在凡间史书上看见过那些为了庶民死在历史河流中的郑家人,那些因为留在史书而出名,可清陵山丘数百年,不可能只出那么?一些人,大多弟子都一生默默无闻,他们做出的事迹不为人知?,可是郑文毫不怀疑,那些弟子一直在为了她最开始和?郑山说过的那句“爱人”在努力。
老者听闻此?话,面上浮现起释然的笑容,他把手中的书简放在郑文的面前,然后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整个人沉寂了下去。
他好像等候在此?,只是为了郑文的一句话。
[你们做的很好。]
这是第一代山君便?传递下来的执念,当?年的那个少年在晚年于清陵山丘病逝时?,多么?想听当?初的郑文说一句“你做的很好”,只不过那句话,他终究并?未听到,于是留下了执念,一代又一代传递下来,世世代代的山君仿佛都继承了这股执念,就?如同郑家村人世代继承的宿命一样。
一旁的青年跪在了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任的山君去了。
郑文在山中住了下来,这段时?间也了解了山中的一些情况,等到山君入殓装入石棺后,她跟着郑山和?山中其?他的人一起把石棺送入石室。
以往的每一任山君在死后都是全身入殓,封存在山中石室中,石棺上会刻有平生事迹,还有这一任的山中弟子。除此?之外,历代每任山君都会写?有郑书,记载了他所在的世间星辰变动和?朝代更迭,不亚于另一种?史书。
石室□□有棺椁十六具,但并?不是所有的山君都在此?处,在清陵历史上,有几任山君因为一些缘故死在异地,无法运回。
郑文在石室中待了很久,她走过了每一具石棺,目光落在那些镌刻在石棺侧面的篆体上,好像看见了一位又一位少年变成老者,义无反顾地坚守着最初的方向。
她也看见了石棺前方石台上挂着的那副巨大的绢画,上面颜料很鲜艳,画中每一位人物的神?情服饰都刻画地很仔细,特别是站在院中身穿曲裙的女?人,面上似乎带着浅笑,走近了,还能看见面上鼻梁一侧的一颗小痣。
郑山一直跟在郑文的身旁,他不可能毫无顾忌地把一位不太熟悉的人独自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而且,他很好奇,这个女?人当?真是画中的这人吗。
郑文目光落在另一侧的两位女?子身上,阿苓依旧沉默地站在曲裙女?人身后,似乎也在笑,脸颊两侧有窝进去的小梨涡,小七面上则是不耐烦的神?情,眉头轻蹙,似乎在对着前方的女?人抱怨着什么?,画中的那些少年都散落在院中各处,有的手持毛笔,有的在观天,有的撸起袖子坐在一起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过去的岁月好像因为这幅画在她眼前慢慢铺展开来。
郑山也看着那副早已经看了上千遍的画卷说:“这幅画虽一直流传了下来,可我?们都不知?道画中的哪一位少年是第一代山君。”时?间太久了,有些事就?容易模糊起来。
郑文说:“在树底下扫地的那位。”
郑山顺着郑文的目光看过去,视线落在树底下那个平凡而又不起眼的少年是还有些不太相信,感觉自己的信念受到了崩塌,第一代山君怎么?可能长这副模样。
那位少年长得跟个猴子一样,瘦高的模样而且太过平凡了,哪里有山君的风范,他可是听闻了不少关于第一任山君的故事,当?时?诸国不少名士都经过他的教诲,想来也是谦谦君子,名扬诸国,气质定然非同一般才对。
郑文笑,面上柔和?:“他母亲当?时?在院中做活,他怜惜他母亲身体不好体弱多病,总是会多做一些粗使活计减轻他母亲的负担。”
青年沉默了好久,他听过关于那些先辈的故事,似乎是那些先代们出生低微,并?非贵族,一生都不可能有识字的机会,后来是遇到了一位贵人,他们的人生境遇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都是只有山中弟子才能知?道的密事,也许到现在那些外人还猜测当?初的第一任山君恐怕身份不凡,因为那时?候的庶民根本不可能突破阶级。
他最终说:“先生都不知?道此?事。”第一代山君的母亲竟然是一位粗使妇人。
郑书上只记载了当?年第一代山君带领三?十三?位少年进入清陵山丘,布下阵法,围困自己数十年,等学艺精通后才让山中的那些少年出山,其?他的旁支末梢并?未多说,偶有多提及地也不过是几位女?子,还有数位不晓名氏的方士,当?初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层迷雾。
郑文却笑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当?初的小山才能坚守清陵山丘十几年,出世之后才能恪守本心,一生清正。
接下来,郑文彻底在山中住了下来,郑山也未提及让她离开,自从那日石室相谈后就?对她在山中的进出未下任何限制,让她自由进出。
比起在南郑看见的那些史书,山中的书简更为全面,他们之前在山下看见的那一排排木楼中放着地全是书简,那是清陵山丘六百多年的积累,一些在战乱中遗失烧毁的书简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郑文在山中的生活主?要是三?点一线,观星楼、石室、书阁游荡,阿榛可能因为屈奭的吩咐一直跟在她的身侧,而郑林却在跟了几日后就?感觉到无聊了,现在整天跟着阿弥在山林中窜来窜去,帮着小姑娘打下手,不过几日,就?黑了一大圈,犬良都没有他忙碌。
这日,郑文心情却不太平静,她在这里更为清楚的了解了那段逝去的历史。
小七虽成为了晋国夫人,可是后来成为晋公的公子晞又纳了几位小国的宗室女?为姬妾,并?十分宠爱一位妾室所生子,随着容颜离去,小七逐渐被冷淡厌弃,后来晋公身体变差,小七让郑氏族人笼络晋国朝廷,开始手握政权,史书上记载,郑女?生性浪漫放荡,与?仆从勾结与?宫闱之中,且多疑好权,手段狠厉,晋国宗室公子尽丧与?此?女?之手。
而齐鲁两国也在过去数次联姻,第一次联姻就?是鲁公登位元年,那卷已经有些残破地书简记载春王正月,公子奭如齐逆女?,二月时?,公子以夫人妇郑至鲁故城。
当?时?了这段记载的郑文愣了很久,终于明白?了屈奭身旁那位少年第一次见她为何为称她为夫人。她在过去的岁月里,早已经被安排好了命运,齐国是她母亲的出生之地,公子宜究是她的嫡亲表兄,她如果要出嫁从齐国是很好的选择。
直到这时?,郑文也不由感叹一下,那人真是个疯子,她沉睡百年,那场婚礼恐怕就?像一场冥婚,迎娶之人恐怕永远也不可能醒来,进入鲁国宗庙的新娘不会睁开眼,她可以想象到恐怕这种?行为得让鲁国的那些先人们气的从地底中爬出来,怒骂屈奭胡作非为。
她坐在观星楼的最高处的窗棂上,看着远处翻滚的云浪,这里的风大的几乎可以把人吹走。
“你在这里。”
郑文转过头,是郑山。
青年笑着向这边走过来说:“我?在书楼没找到你,就?猜到你在这里。”
他坐到了郑文的旁边,也看着远处的云浪,过了很久,才出了声,“我?前几日观星,发现帝星有变,人间新的帝王要出现了。”他看见一颗新星从丰沛路经南郑最后会于关中,看来不过数年,天下又要统一了。
这也意味着他们到了该出世的时?候了。
“你要出山?”
郑山说:“这也许就?是清陵弟子的命运。”除了出山的郑仪,其?实已经有数年郑家人没有选择过一位君主?了,昨夜星象图变化,象征着清陵的星星突然亮了起来,恐怕是真到了时?机。
郑文却看着远处看不见边际的山巅,说:“还不到时?候。”
青年坐在郑文旁边,嗯了一声,是上扬的语调,看向郑文的目光微微带着疑惑。
郑文垂首,伸出手像是拢住了一阵风一样,她感受到指腹处风的游动,笑着说,“高人出世,总是要有人来请的。”
她看向一侧的青年:“阿林在外时?,曾在南郑小住片刻,与?汉中王的嫡子关系匪浅,我?与?那位汉中王夫人也相处过一段时?间,觉得对方不是一位简单的女?子,汉中王有另宠爱的美人已经有了身孕,夫人母子估计如今地位会有些尴尬,毕竟王侯和?帝王可是天差地别,而姬妾成了妃子,地位自然也不一样。”
“我?在离开汉中王夫人时?留了一封尺牍,等到时?机,她自会来请清陵人出山的。你们只需要静静等待就?好。”
郑山听闻此?话,看了郑文很久,许久才说了一句,“您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可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却是清陵人世代先辈尊崇的那个人。
青年那双桃花眼似乎又染上了一层笑意,他坐在郑文身旁,转头看向外面的连绵山川,两人的衣袖和?衣摆被山间的夏风吹的呼呼作响,下一刻就?要被山间的风吹走一般,可是谁也没有动,安静地看着远处的太阳落下,云浪依旧。
郑文又在山中住了五六年,这期间,她让郑林跟着郑山他们一起学习,山中书楼中兵书不少,郑林几乎看了一个遍,不过在几年前这小子和?阿弥比了一次剑术,不过几招就?困了下风,这几年便?一直很努力。
而阿榛也变成了一个大姑娘,二十岁的大姑娘,亭亭玉立,有时?候站在一处对着郑文笑时?,让她也会怔愣一番,她觉得,也许阿苓如果能长到二十岁,也不过是这番模样了。
变化发生在一日清晨,郑文醒来后没有如同往日一样去石室,而是站在观星楼前的石台上等来这里的郑山。
在四年前,郑家村中那五位青年就?已经隐姓埋名通过各种?方式依附于世家豪强进入了朝堂中。
而如今,也到了清陵山丘中人入世的时?候了。
现如今那位夫人,不,应该说是皇后的人马已经离开长安向这边过来了。
郑林却在郑山之前来到观星楼,如今少年已经长大,快要长成了一番青年的模样,面部轮廓也越发的深邃,只是笑起来时?,依旧是一番鲜衣怒马的少年天真模样。
“先生,你让阿榛唤我?来有何事?”他等下还要陪阿弥和?山中的其?他弟子去看田呢,这段时?间山中的水稻要成熟了,引来了不少飞鸟,稻草人都不起作用了。
郑文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少年,笑了笑,淡淡地说了一句话,“阿林,你马上就?要与?阿惠重逢了,开不开心?”
少年愣了一下,眼中出现了短暂的迷茫,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可却并?没有那么?开心,事实上六年的世间太久了,在山中的岁月足以把当?年的少年情谊磨灭了一部分。
他说:“先生,我?们要下山去长安吗?”他知?道阿惠的父亲当?上了皇帝,阿惠成为了皇太子,他们都居住在长安的皇城中。
“不是,是阿惠遇到了困难,刘皇后派人过来接你们了。”
郑林沉默了下来,他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一股瑟缩,对未知?的害怕,那座住满权贵的长安城中对于此?时?的少年来说是彷徨多过于期待。
“先生不与?我?们一起下山?”他注意郑文说的是你们,不是我?们。
郑文摇了摇头:“我?的身份不适合出入宫廷。”而且,她还有一些故人要去再见一面。
等到郑山来到这里时?,看见地便?是沉默的师生两人,在这六年,郑林的身高已经长成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比大多数男子都来的雄伟挺拔,直接超出了郑文一个头的高度。
郑山走到两人的身旁,有些奇怪,笑着询问:“出了何事?”他不太相信一向尊师的少年会在郑文面前发脾气。
郑文看着青年面上的笑容,面色很平静,这种?平静让青年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仿佛此?时?有所预感。
只听面前的人轻声道:“山君,长安来人了,你该下山了。”
等到五日后,郑山带着郑林和?阿弥几人下山时?,郑文一直站在观星楼的最高处,透过窗户看着他们的离去,人影消失在山峦田野中。
也是从此?时?开始,真正属于郑家的时?代到来了。
坐在窗前的女?人在云雾翻滚中回头对着身后的女?孩笑了笑:“阿榛,今天夏天我?们去北方吧,那里风吹草地现牛羊,应该别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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