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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小骗子(1 / 2)


雪松华盖,月色如霜,柔光温和地盖下来。

似乎无论年轮含过几圈,转过几载,它都永远这般明亮而又冰寒。

崔大夫人怔怔抬起眼睛望着窗外的橙黄月轮,忽然,她惨淡地笑起来:“崔姑母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让崔大夫人死都不愿意放过她?

崔大夫人眼神空洞:“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没做,我才恨她。”

为何有人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被父母兄弟视若掌上明珠地惬意长大?

为何有人就这么得天独厚,伸伸手所有的宝物就都被递到她的手里面?

为何有人可以这么天真到了愚蠢,就真的把亲人为她打出来的金笼子当成全世界?

为何有人足不出户就清名享天下,远在陇西的世家都愿意上门求娶?

为何有人被夫家休弃,还能得到娘家弟兄的包容和体谅,像闺阁时一样悠闲自在?

而她崔大夫人就要从出生起,就因着庶出的身份受嫡母不喜,每日卑躬屈膝、在嫡亲姐妹的嘲笑下,还要撑着笑脸。

好不容易从长辈手里偷来一门被嫌弃的婚事,自以为改头换面,却是夫主冷漠、秉着无用的清高名声不着家,留自己一个人守活寡,应付着姑婆妯娌的琐事,脸颊都发僵。

都是女人,凭什么崔姑母就可以这样清闲自在?

便是在崔大夫人殚精竭虑的设计下,也不曾落魄地摇尾乞怜,还是那副从前的高贵不在意模样?

为什么不会像崔大夫人一样,将曾经的自我完全抛弃,受日复一日枯燥的后宅生活磋磨到面目全非,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呢?

崔姑母不应该和她崔大夫人一样,去栽赃、去陷害、去洋相百出、去自怨自艾、去抱怨命运不公、去感慨时间无情,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她崔姑母凭什么还可以这样悠闲自得、得过且过?

不是博陵崔氏翠玉明珰环视的涿郡嫡出小姐吗?

怎么受得了这样屈居人下、看旁人脸色的生活!

于是崔大夫人抿紧唇,轻轻笑起来:“只是因为崔姑母太讨人厌,所以我不想让她活。”

多年浸淫在后宅的经验,已经让崔大夫人想好对策,仿佛刚才昙花一现的惊慌失措都只不过是错觉。

虽是被狼狈地捆束着,崔大夫人依旧能雍容地端庄坐直,甚至还有闲余将乱发微微拨至脑后,“阿笙,你既然知道阿璜并非我亲生儿子,那你可知他的身世为何?”

崔大夫人的眼睛是气定神闲,好似已经料到这年弱女郎的应答,而但凡对方犹豫,她的人就快要回来,自会有翻身的机会。于是崔大夫人更加自得地说:“这普天之下,除我之外,怕是再没有人知晓他的来历,若是你不想让这小公子后半生都迷茫,不如先……”

素色的银簪在此刻穿喉而过,朱色的鲜血喷溅开,洒满了掺着甘松的乌沉香尾韵的清寂堂屋。

连这话音都还没落在地上,崔大夫人的脸上漾着的还是胜券在握的轻松笑意,可她永远都说不出口了。

所有的筹谋和计算,一切的后招与步步为营都成空。

她的生命就定格再此,就连脸上慈祥和蔼的面具都不曾摘下。

活的风生水起,把无数后宅女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活佛崔大夫人,甚至就连最为在意的整洁仪容都是乱蓬蓬而不体面的,就这样在她最为瞧不起的婆姑的堂屋死去。

伸手把素簪子从猪脂一般肥厚雪白的脖颈抽出,嗤笑一声,如夫人说道:“崔大夫人真是啰嗦到我都听得厌倦,就别再折磨小娘子的耳朵。”

就连谢家的人都被这突变的形势弄得呆住,正待上前揽住阿笙后退,却被妍美的女郎轻声制止。

阿笙轻俯下身,疑惑道:“你不怕吗?”

如夫人瞥她一眼,唇角微挑,“我怕什么?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虽是没料到你黄雀在后,但是事已成定局,我也没别的法子。”

“不对。”阿笙摇了摇头,“之前在轩窗外的时候,有人制止了崔大夫人来探寻的动作。”

她眼睛明亮,似乎永远不会被仇恨浇湿掉,永远都是清澄的云山雾罩,“为什么?”

如夫人将染着血的银簪插到松垮的发髻里,淡淡问:“你真的想知道?”

就如夫人所知,这女郎曾有个旧交的好友唤做釉梅,正是被城东范家的老变态范邨给拐到后宅里,生生给折磨至死的。

所以阿笙怕是最是恨这些无耻的恶贼。

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能这样干脆利落地为你的崔姑母复仇吗?

“十数年前,我也是一个怀揣美好梦想的闺中女郎。虽然家中不算富裕,但到底能拾掇出尚算丰厚的嫁妆,被普通人家的郎君名门正娶,经过三茶六礼后,受着众人的祝福当一个正头娘子,洞房花烛夜,也合是在撒满红枣核桃的床榻上幸福度过。”

“然而,从前我当做兄长的李四,却在八抬大轿迎娶世家贵女后的春天,醉醺醺地翻墙过来,任我如何哭诉挣扎都无动于衷,还打着恋慕的名头,强行与我燕好。这算什么?这是无媒苟合!”

“我气不过,又兼听闻你的崔姑母是位敦厚善良、锄强扶弱的名门小姐,便壮着胆子求上门,拜托她为我做主。若是能将这李四关入大牢,我便是身败名裂、后半生都要受人指指点点,亦心甘情愿。”

“然你猜猜你这般好的崔姑母,对我做了什么?她不仅将我的亲弟打出门外,还告诉我全天下的儿郎皆是这般,让我认命。不仅如此,在得知我很久没来月事后,她怀疑我有孕,直接将我软禁起来,跟我说便是这孩子的父亲做错了事情,也不该连累腹中这无辜的胎儿。我便是生下一个狗崽子,都不愿生下这强.奸犯的孽子!”

“果不其然是用女诫熏陶出来的书香世家的高贵主母,当真是慈悲为怀,她甚至还说,只要我不再折腾,还愿意替她夫主李四许给我一个贵妾的身份。旁人看了,谁不得称赞她一声宽宏大度、有雅量,说我就是个不上台面、恬不知耻的卑贱妾侍。然而谁稀罕?没有郎中的堕胎药,我便是用石头划开这肚皮,也断不会生下这么个玩意来!”

“不幸中的万幸,我不曾有孕。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被接到府里逾两周,一切都早已是木已成舟。在假意顺服后,某个清晨,我偷偷溜出来,跑去击鼓鸣冤。因着李四是个官,我甚至得先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上一顿板子,才能递上诉状。”

“然而,等到你的崔姑母闻讯赶来的时候,竟然笑着称都是我在开玩笑,只不过是后院之间女眷之间的龃龉罢了。她明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居然还能假模假样地,拍拍我的肩安慰道,说让老爷今天来我的院子,别再闹了行不行?”

“这,就是你的崔姑母,你宽以待人的崔姑母,你清高华贵的崔姑母,你豁达大度的崔姑母,涿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博陵崔氏嫡女,当真是好极了!”

“这么些年过去,她倒是轻轻松松说一句都是当年的事情,轻飘飘说句也许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就把曾经全部抹杀。那我算什么?她过上悠闲安详的小日子了,那被永久留在那个寒春的我算什么?”

李氏的如夫人有心想这么说,可是她才刚刚抬头,就看到娇妍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珠,似乎世界在这双清澈眸子里映出的时候,一切事情都是非黑即白,永远不曾夹裹着不清不楚的含混不明,恨意和爱都要鲜明。

就像是她自己那个才刚及笄的女儿,还会晃荡着秋千清脆笑着:“再摇的高一点,我就能看到隔壁刘家的才华横溢的公子啦!”

这世界可以被简单地一分为二,晴天就是晴天,雨季就是雨季。

永远都是泾渭分明,没有丝毫混淆的中间地带。

这是多么好的事呀。

能这样想,是多么好的事。

于是,原来挤在喉头的话被生生咽下去,如夫人魅声道:“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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