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憋不住起夜。
掌柜的不在他大大咧咧掌起油灯窗缝有风渗进来嘘起灯芯如豆跃动摇晃着满室纸人影影幢幢。
他留着灯自个儿熟门熟路摸索向充作库房的后室随手拨开挡路的纸人脑袋打开后门。
晚间雾气浓重被月亮染得发白像是过于浑浊的水波。巷子是河门槛便是岸。他岔腿站在岸上没开始放水先打了个抖擞。
湿冷的风自耳后吹来滑过脖颈。
“河流”霎时变得湍急。
接着有犬类的低吼在四周响起。
雾中浮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罪民曹利是胆敢蔑视法旨吾奉威德法王之令来此拿你魂魄。”
“使你永坠窟窿城!永坠窟窿城!”
声音凄厉而含混在雾中回荡。
伙计抖擞得越发厉害却没辩解突然大叫一声猛地向屋内逃去。
声音却如影随形。
他逃进后室探出的纸人头似在拦路恐吓;他躲入前堂满屋子纸人围着烛光怪笑;他又扑向自个儿的地铺……翻出一根木棍。
冷不丁跳起来返身向声音来处打去。
棍子“呜呜”有声。
他脸上哪儿有恐惧分明只有得意。
哪儿来的蠢贼装神弄鬼?乃公岂是你吓大的!
噗~然而木棍落处却似打上了一团棉絮只有轻微的回响。
灯光跳动映出后者。
伙计的得意凝在了脸上。
那是怎样的怪物啊?!好似大团的阴影或淤泥胡乱捏合偏偏又生着三张人的面孔一者狰狞一者促狭一者凄苦。
哐当~
木棍脱手坠地。
黄汤暖了裤裆。
…………
当夜众鬼再聚头。
“那小子交代了。”
“他说出姓曹的行踪!”
“这个他确实不知。”看着大伙儿的目光顷刻暗淡下去李长安摇头笑道“但他确实说出了一个很有用的消息。”
众鬼连忙打起精神。
“姓曹的在半个多月前突然求来了许多灵符。”
黄尾脑筋一转便咬牙切齿:“那厮早就发现咱们是鬼!”
“非但如此。”李长安补充“他多半还晓得咱们都接到了‘万钱贴’否则也不会专挑这日子躲藏起来。”
道士目光平静扫视诸鬼。
黄尾眼珠乱转老货郎唉声叹气秀才们欲言又止乡下汉们一时愤懑一时茫然。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所以贫道连夜又潜入他家里找到了这个。”
李长安拿出一张黄符放在桌上。
灵威赫赫即便含而不发仍吓得众鬼屁滚尿流躲开老远。
他初来乍到时发觉钱唐虽人人求符但市面上流传的却尽是灵光浅薄、粗制滥造的劣符当时只以为是本地的同行吃相太难看。
直到某天某个鬼头找上门向他讨个说法。
原来这鬼头颇多钱财障眼法也精熟便佯装活人买了宅子娶了妻妾养了仆人置办了产业以某某官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地生活在钱唐城中。
直至某天他正为新买的小妾宽衣解带那小妾身上带着从李长安处购置的符箓。
他当场便显出了原形。
所以当地寺观很少会给出这等威能的符箓真出了问题通常让百姓延请法师上门解决。
而若要求得“真符”非得是佛缘或道德深厚的信徒不可也就是上香勤快掏钱豪爽的熟客。
“姓曹的想借窟窿城之手解决咱们好独吞‘看葬’的生意那就得在八月五日子时之前躲在一个咱们或说鬼找不到更奈不何的地方。”
黄尾脸色难看起来:“道长是说?”
李长安屈指敲着符上印章。
“众妙观。”
…………
终于找出曹掌柜所在但大伙儿脸上殊无喜色。
“众妙观。”
黄尾咀嚼这个名字好似咀嚼黄连。
李长安亦是语气凝沉:“没错就是那个号称‘群真云集万神侍卫’的众妙观。”
众妙观是十三家之下声名最为显赫的大观。
每日早课咏经之日宫观射出灵光一如大日当空寻常鬼魅不敢稍有靠近。
至于李长安纵使他神魂清正不为正气神光所斥。可众妙观香火积累千年豢养的护法神号称上万。别说道士死了就是他还活着也得麻利绕道走。
老货郎迟疑道:“姓曹的虽托庇于众妙观但观里的仙长未必知道实情咱们若去讲讲道理……”
黄尾毫不客气打断他:“老哥哥在钱唐见过肯与鬼讲道理的寺观么?”
房中一片沉默。
李长安蹙眉起身顺着房屋四角走了一圈逆着又走了一圈终于一拍手。
重新坐下来翻出十几个铜子想了想又捡了几个回去留作明儿的饭钱。
“我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成但兴许得花些钱请个帮手。”
众鬼面面相觑片刻。
“俺手头是没一个子儿了。”黄尾挠了挠毛脸“这东西成不?”
他掏出一枚铜镜。
“老朽也一样。”
老货郎从褡裢里拿出一双靴子八成新但针脚细密。
乡下汉们同样没钱他们乱七八糟给出些针线团、小刀、铁钉、锡夜壶……李长安看得一头黑线。
“这些零碎你们从哪儿找来的?”
“咱们不是担心最后找不到那姓曹的么山中清苦总不能两手空空便一头扎进去去他家的时候便顺手拿了些东西。”黄尾悻悻然“哪儿晓得他家里‘打扫’得那般干净!”
李长安哭笑不得。
“我打算请的帮手身形虽小胃口恐怕不小这些东西换不了几个钱。”
众鬼的目光齐齐落向了三个秀才。
秀才们磨蹭许久终究脸皮薄耐不住大伙儿围观。
一个拿出只毛笔一个拿出几个墨条一个拿出小叠黄麻纸。
这三位平日可矜持得很老说君子身处低贱不改志趣高洁没想到……三秀才在众鬼打趣的目光下快要无地自容了。
李长安“安慰”:“读书人的事不算是偷。”
秀才们“呜呼”一声掩面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