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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知更【三】(2 / 2)


我还没来得及回复,苏四就踊跃抢答:“小齐之前托我帮他办事,刚好撞上死胎这档子事,进展不太顺利。”

“什么事?”

我说:“不是什么大事……听说了起妇人产下死鹿的怪闻,和四哥顺便多聊了几句。”说完一拍苏四的头:“燕子,别听他胡说,他自小走南闯北,嘴皮子上也长腿。”

燕子说:“哎呀。”

燕子又说:“我知道的。”

苏四说:“啧啧啧。”

虽然此前不曾谈论,但燕子显然也关注了镇上怪胎作祟的事情,与我们聊起这件事来。——她们姑娘堆里就又有几种别样的说法了,譬如怪胎都是那些女人自己求来的孩子。苏四听得深以为然,只因燕子长得实在好看。

聊了一会儿,他嘴里嚼干了的烟叶就有些发苦,也不好当着姑娘的面啐在地上,又很有朋友妻不可戏、本就不该多待的觉悟,寻了个理由便走开了。

燕子与苏四道过别,讲完听闻的几种起源传闻,却说她都不信。

“那些可怜的姐姐凭白受了横祸,却非要被安个所谓合理的因果,好似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活该。”

她年纪甚轻,心思沉沉、智识机敏却不似小镇少女。

我点点头:“我之前坐在城郊,也是在烦心这件事情。近几起受害姑娘的邻家住户,我都一一敲门问过了,都说那些女人形态各异、老少不一、贫贱皆有……实在摸不着半点头绪。敲了上百户人家的门,也只觉得南锣巷子最里面那户人家有些蹊跷。”

“南锣巷子最里户?”燕子说,“齐大侠,你说的是南锣金氏?”

我回想了一下,想起在门侧墙壁斑驳的木牌上看到一个形状模糊的掉漆“金”字,昏黄烛火光晕中掖在棕绿爬藤下不那么显眼。

“是。”

“南锣巷子边户金氏……”燕子若有所思,“我记得她家门前种着耧斗花,檐下晒着干苞米。”

这句话来得委实突然,我微微一怔:“你认识她?”

燕子点点头。

“我小时候在南部长大,恰好遇过她。有一天我迷了路,她送给我一个画着如意牡丹的拨浪鼓。”

“……你,”我假咳一声,“你有没有可能,恰好对她家的情况略知一二?”

燕子说:“从去年开始就没人见过她了。她丈夫和婆婆都是病死的,听说她自己终于也生了重病,好些人猜她已经死在了家里,只没人愿意去亲眼看尸体。”

我说:“我去那户人家的确看到了她的尸体。她家里只剩下了一个女童,央求我不要告诉别人,没想到邻里竟然已经知道了。”

“——女童?”燕子愣了一下,“什么女童?”

她的表情实在过于诧异,让我不免谨慎应答:“金氏的遗孤,她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守着具尸体。遇到你的时候,我正在发愁怎么把她托付到别的人家。”

“她家怎么会还有什么女童?”燕子脸蛋扑着淡橘的薄粉、在阳光下漾着细闪,睁大眼睛,表情像是见了鬼,“她家,应该已经空了呀。”

被虫蚁啃噬的翘头案东歪西倒,土陶花盆里水蛭肥硕,砖壁斜靠半根杬木飞子。

半只纸鸢飞过去,一根长线掉下来。此时白日青天,窗外阳光散漫,浅淡光束穿透中堂,映出晦暗空间中细微而密集的浮尘。

这是一间久无人迹的小屋。

它被灰尘和蛛网包裹了足够长的时间,哪里都沉破不堪,踏上去便吱呀作响,唯有一串大半新鲜的男性足迹从门槛处蔓延到床边。

我执根细长木棍,挑开垂落的布帘,露出大半张榉木床。

燕子捂住嘴巴。

我又回到这户人家。

金氏腐烂的尸体平躺在床上,如我初见一般,仍是那身蓝绣花棉布腰襦,身上覆着半拉草席。

我观察了会儿尸体,没听到身旁的动静,有些担心地看向燕子。

——纤丽少女柳眉微蹙,岑岑冷汗浸出玉一样白净的额头,却仍掐紧指尖、强作镇定。

我此前对燕子向来非礼勿视,因为此时环境吊诡,放不下心,才察觉她一副逞强神态,再想到自己竟然同意这样蛾眉曼睩的姑娘跟到这样破落的地方,一时有些惭愧。

我自认并不多情,但归根到底也是个正常男性,就算被一面之缘的白衣神女迷了心窍,也不免对常伴身侧、妹妹一般的芊芊秀致心生爱怜。

我伸出手,轻轻地拍拍她的背,感叹掌下少女骨骼纤弱。

燕子有些惊讶地扭头看我。

我回过神,心里暗道不妥,惊醒似的收回手,将将张嘴,身后却突然传来细小而朦胧的、呼唤我的声音。

唤的是:

“大哥哥。”

我阖上嘴。

燕子瞳孔紧缩,诧异地转身,终于惊呼出来。

“——啊!”

我记得这个声音,停顿片刻,也朝床外转身。

一个女童面色阴沉地站在光线破碎蛛网沉结间,不足半人高的个子,换了身崭新的衣裳,在光影的间隙里看我们。

她有张软而小的脸,矮个头,脖子很细,发梳尖丫角,两根红缎带垂在耳后,颈间挂犬牙,穿着绣铜钱的软缎褂,宽裤七分长。

“你答应过我,不告诉别人的。”

我笑一下:“我骗你的。”

我瞥了眼女童站立的砖块,把燕子护在身后:“但你也骗了我,不如打个商量,我们扯平了?”

女童侧耳听着,听完微拧头。

她睁着那双眼仁大眼白少、极圆的眼睛,看着床上的尸体,眨了两眨。

好似很伤心。

“你答应过我,不告诉别人的。”

“形势比人强。”我笑着摇摇头,自以为很无奈又诚恳的样子,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后挪。

我们离门口也只十来步的距离,只是如何也没办法绕开女童。

“……”

回答我的是一片沉默。

蝮蛇从黑压压的木头床缝里爬出,蜗牛蠕动出一条不见来路也不见归途的细线,苍蝇睁开无数只红霜浸血的眼睛。

飒……飒……

滴答。滴答。滴答。

泥土的腐烂湿气蔓延在空中。

女童咔咔转动脖子,终于慢悠悠与我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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