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善不过是见顾知薇不在,开口问下她在哪里罢了。问完便往里间行去,崔妈妈等几次伺候的婆子忙道,
“大爷不如宽了衣裳再进去,老爷身子骨不方便,如今趴着呢。”
四十个廷杖下来,便是不死也去了半条命。顾至善哪里肯听,掀开帘子便进了内室。顾父趴在缀锦楼里间床上,因是三月左右,屋内早就撤了炭炉,倒是比外头还凉上几分。
伤口又不能压着,只在顾父背上松松搭了条薄被,顾至善见这屋子虽不寒酸,可炭炉茶水皆无,朝坐在一侧默默垂泪的顾母讲,
“娘,这缀锦楼爹身子好便罢了,如今这样伺候的婆子手脚也不利落,怎么不挪到清华阁去?”
“我这浑身血腥气,没得吓着你娘。缀锦楼就很好,我不也住了好多年?”
不等顾母说话,顾父便开口替顾母描补道,见顾至善听了这话也不言语,只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顾父面前,目光左右漂移不定,迟疑开口道,
“爹,你挨罚是因为傅仲正吗?”
顾至善左思右想了一路,也想不明白为何皇帝要针对父亲。不说父亲是朝廷重臣,便是母亲和皇后同胞所生,陛下又待他们一家甚好,如何就突然开发了父亲?
饶是如何想,顾至善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索性把所有的怀疑都推到傅仲正身上。敬王今日即在朝廷上发招,又特意堵着自己给父亲传话。想必是不把傅仲正放在眼底,若日后真是敬王登基,此刻父亲和傅仲正站在一起,他们顾家怕是危险至极。
思及此,顾至善把自己推测的念头和顾苏鄂讲了,而后道,“如今敬王势重,不说朝廷上文武众臣拥护他,便是地方官员也对他多有拥护。爹,为了咱们顾府,您得有个主意才是?”
顾父闻言转过身,转身朝顾至善,厉声问道,“谁和你说得这些?”
“敬王今日在翰林院外说得...”
顾至善突然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圆眼怒瞪,手指握紧,不敢置信朝顾父开口道,“难不成,是陛下把爹推出去作筏子,是...为了打压敬王?”
“今日礼部尚书黄达早朝上本,请陛下择期过继傅仲正为皇嗣,绵延皇室子孙。”
顾苏鄂见儿子还不算蠢笨,朝他道,“陛下无子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自打过了年,陛下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礼部尚书此时上本倒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为何会连累父亲?”
顾至善不解,“既然陛下也愿意过继傅仲正,顺着礼部的意思下旨不就是了?”
“陛下登基二十年,因身子孱弱,满朝文武自来以敬王为先,若说别的倒还好,若立了傅仲正为皇嗣,你掰着指头数数,官员有几家是辅佐他的?”
顾父许是为了分散后背疼痛,索性开口和顾至善解释朝廷局势,而后才叹道,
“今日黄达上书,便是把敬王和镇北王的对立挑出来。我帮腔几句话,也是为了陛下。敬王虽有仁慈之名,可暗地里行的不是仁慈之事。他那敬王府,除了敬王世子性子醇厚,旁的姬妾不说嚣张行事,也都借着他的威势霸道四邻。”
“朝廷中受他苦楚的不在少数,可为何无人敢讲?”
“陛下无子,便是百年后见了祖宗也是气短。恭王喜爱花草,素来不理会朝政,傅仲正他虽是恭王独子,可年过二十连个姬妾也无,朝臣们自然不肯轻易往前去凑热闹。若和陛下也是无子嗣的,不是白折腾一场?
如此倒不是显的敬王子嗣众多,朝臣也是忧心皇嗣断绝,才会如此纵容,也替他粉饰太平。”
顾父把前后事慢慢讲了,这才朝顾至善道,
“身为九五之尊,便是朝政也身不由己。至善,你不许因此事怪罪你姨夫,他比你想象的艰难。”
他便艰难,如何就拿父亲出气!
顾至善不屑的撇嘴,朝顾父道,“那也不能打了父亲不是,不说别的,挨了这廷杖,父亲如何面对您的学生。”
说罢,起身往顾父身后看去,见虽上了药,因还未结痂,血痕渗透亵衣,甚至透出锦被来,拳头握紧,恨声道,“自打咱们大顺建立,便自来没有廷杖大臣的道理,父亲您是第一个,不说身子受苦,便是名声也受累。”
“不过是些皮肉苦罢了。再说,我还有好处呢。听崔妈妈说,我早先因西院和太太生了嫌隙,我躺着回来,倒是难得看见她显露真情,虽不似我们新婚时相敬如宾,可也比早些时候针锋相对好上许多。”
顾父倒是不计较那些名声,从宫里回程的马车上便一直想,若是得知他受伤,换的她关切一句,这顿打也值了。
顾至善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见小茗进屋来报,“禀老爷、大爷,礼部尚书黄达老爷来了,说今日老爷替他挨了二十,特意拿了上好金砂药来给老爷。”
顾父闻言挥挥手,道了声知道了,让小茗退下,朝顾至善道,“你替我去应客,只说我精神还好,又是皮肉伤,养上一阵子便好。朝廷上他只需配合镇北王和陛下便是,我倒是清闲下来。”
顾至善这才退下,唯留顾父一个人半趴在塌子上,行动不便利。半晌后,才低低叹了口气,傅仲正怕是和陛下交涉去了,也不知陛下见他如今这样,是喜是悲。
激起傅仲正的战意,敬王一脉,怕是就此没什么好下场。
人参鸡汤炉火炖了将近两个时辰,临近出锅,厨房里满是诱人香气,顾知薇拿调羹挪动下鸡肉,见它骨酥肉烂,火候足了。
满意的抿抿唇,朝顾大嫂道,“嫂子快来瞧瞧,这像不像你教给我的?”
“我教给你的?”
顾大嫂正在检查菜品,因老爷伤重,太医院里传话出来,说是荤腥油辣要少,若是用重了,怕是夜间会起热。顾大嫂不敢怠慢,见顾母吩咐家里菜席分开,老太太那里也封住话,老爷这么重的伤,没得让老太太瞧见,若是知道了伤了身子骨,更是不值当的。
见榆荫堂里菜色和往常一样,挥手让丫头婆子送去了,这才走到顾知薇面前道,
“我什么时候在咱们家做过饭?是婆子丫头不够使唤,还是姑娘想学手艺了?”
顾知薇话出口,便知自己说岔了。前世顾家败落,顾大嫂才开始张罗饭菜,如今家里面万事都好,不说顾大嫂,便是她自己连着两次下厨,已经被徐妈妈暗地里敲打过几次,
“姑娘若是爱什么,吩咐厨下让她们送来便是。了不得赏她们几个银子,哪里用姑娘亲自去那里忙活。”
顾知薇当时不过敷衍过去,只说是自己一片心意。眼下被顾大嫂如此问,倒是忍不住哽了一下,她难不成说,她重活了一回?
笑吟吟朝顾大嫂道,“厨下杂音大,嫂子怕是听岔了。我是说,这像不像一回事儿?”
说着,把砂锅里的鸡汤给顾大嫂看了,笑道,“你瞧,汤浓味鲜的,不说鸡肉酥烂,便是人参也都软烂了。”
顾大嫂上前见果然如此,汤色油润,红枣沁润的胖娃娃一般窝在汤面,鸡肉黄亮,开口便赞道,
“爹和娘瞧见,定是喜欢的。”
说着,便有婆子来报时辰,顾大嫂往外瞧,见又恰到掌灯的时候。顾知薇吩咐婆子把鸡汤端下,仍拿小炭炉慢慢煨着,分了一半给顾母,又舀了些分给顾大嫂和自己,喊了送餐的婆子过来,吩咐她道,
“先把这些送到缀锦楼去,若是老爷吃不下,好歹劝他多吃几口。”
那婆子忙应下,端着炭炉往前院去了。不多时便回来道,
“老爷和太太请姑娘和大奶奶过去呢,现如今正等着姑娘呢,说是姑娘劳累做了那么些个,一家人一起吃才热闹。”
顾知薇留在厨房,并无旁的事,只泡了些海参干货准备明日给顾父吃,闻言倒是撒开手,朝顾大嫂笑道,“嫂子和我一起去,这里让婆子收拾便是。”
“我回去和你哥哥吃饭去,还有些事儿没和他说呢。”
顾大嫂摇头不肯,朝顾知薇道,
“许是太太觉得两个人没意思,老爷又只能躺着,吃饭都不便利,让妹妹过去说笑几句,也好过没什么话说。”
顾知薇倒也没强求,和顾大嫂道别后往缀锦楼去,刚过前院,便见一行人匆匆走过,打首的那个,宽肩窄腰,一身靛蓝朝服倒也气宇轩昂。黄昏时候还擦着亮,那人身后急步跟着几个长随,各个步伐急促,想来是有急事。
见他们去的方向也是缀锦楼,顾知薇略微缓下步伐,眸色清亮,这么晚了,傅仲正还来找父亲,难不成是为了今日父亲被打一事?
当下步伐也急了些许,想要赶在傅仲正之前进入缀锦楼。细软脚步声入耳,傅仲正急行的脚步停下,见顾知薇带着一婆子一丫鬟在墙角处,丫鬟手里打了个琉璃灯笼,不过照亮身前一丈地。
昏暗灯光下,少女软粉缎裙也沾染了些许昏黄之色,肤色莹白,葱白手指不知在想些什么,纠结的拧在一起,察觉他停下,惊讶目光朝自己看来,樱粉唇瓣微张,眼底满是惊讶之色。随即似是反应过来,朝他盈盈一拜,腰肢细的似是能扭断,问他,
“你...怎么不走了?”
傅仲正听见自己轻笑一声,往顾知薇这里逼近两步,察觉少女往后瑟缩了下,眉头不悦蹙起,整个人似是沾染了两三分冷硬之气。
不答反问。
“你在前院做什么?怎么就带这么两个人?顾学士就如此亏待你?”
顾知薇恼了,察觉那人把自己打量个透澈,不说是从头发丝到裙子上的花样,便是她往日里觉得羞窘难耐的地方,也被那男人放肆打量。
自觉恶狠狠的瞪回去,顾知薇半羞半恼,嗓音里蕴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娇意,
“我来和爹娘吃饭,你好好的不在荣锦院待着,往缀锦楼做什么?”
圆溜溜的眼睛似极了凶狠模样的大黄,想起自己送他的两只狗崽子,傅仲正满意见少女染上胭脂色泽,笑问道,“雪团儿和大黄呢?怎么不见你抱它们出来?”
雪团儿和大黄?顾知薇当然猜到是傅仲正送的,只这人明目张胆说出来,面上仍是带了两三分的羞涩之意,朝傅仲正道,
“它们在沁薇楼呢,我让人把大黄还给你?”
雪团儿乖巧可爱倒似是孩子般,可大黄不过来家里一两个月,个头便比的上两三个雪团儿,见了它便欺负它,就和这人一样,好好的路不走,偏来和她说话。
“你留着玩便是。”
傅仲正不以为意,目色再次深看了顾知薇一眼,才转身道,“一起进去?我也有事要和顾学士商量。”
顾知薇见了这人,往常那些个想要嫁给他的念头半点儿也没了,这人看见自己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一样,嫁给他,她能有几日好活?
忙不迭摇头道,“我不着急,不过是和爹娘说会子话,明日来也行的。”
少女嗓音娇甜,话里话外满是拒绝之意。傅仲正冷了声线,道,“不是说,要和顾学士一起用膳?想必顾大人也不介意多我一个,不如一起?”
顾父对傅仲正的态度,顾知薇再清楚不过。前世他便一心想要辅佐傅仲正上位,这辈子重生回来,先是哄着她写了心经给傅仲正。
便是日常生活中,不论是大黄和雪团儿,还是傅仲正前些日子送来的太白楼账本,甚至夹私放进去的容锦院的账本。若没有顾父默认,顾知薇不相信,这人在顾府后院能如此顺畅。
半咬银牙,朝傅仲正颔首,道,“家里残羹冷炙的,招待王爷到底不便利。”
“何四!掌灯!”
傅仲正不理会他,只转身朝长随道,何四听见自家爷和顾家姑娘交锋,心底哪里不明白,他们爷这是看上了顾大姑娘,若不是看中了,怎么就任由姑娘和他说话,语气里哪怕是不恭敬,也没见他们爷皱个眉头。
见天黑路暗的,眼巴巴的吩咐他们点灯,可不是担心顾姑娘扭了脚,正心疼呢。
忙把宫里面陛下赏的琉璃灯拿了,两三下点了蜡烛,亲自在顾知薇前头引路。
顾知薇看了傅仲正一眼,见他神色淡淡的,也分不清喜怒。一咬牙,带着徐妈妈和芍药往前去了,希望娘瞧见她们一起来的别说什么,毕竟,也不是她本意要碰见这人不是。
缀锦楼里,正堂倒是灯火通明,明烛高垂,顾母端坐正堂,小炭炉上鸡汤蒸腾热气,顾父在里间趴卧床上,太医轻手轻脚换了膏药,这才出来朝顾母道,
“大人这伤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五月也是有的。便是身子骨康健,经此后怕也常有骨疼肉软的事儿。日夜小心照看着,等五月间天气热了,怕也好的更快些,便能下床走动了。”
顾母这才长舒一口气,五月间娘娘千秋,到时候怕是哥哥嫂子也从清河过来,若是顾苏鄂到时候好了,倒是省的她往回给父亲母亲写信。
朝太医道了声劳累,便让崔妈妈把准备好的银钱奉上,太医推辞不过才接了,又重新写了药方,见屋子里被寝不足,提醒顾母道,
“贵府想来照看人是有章程的,只顾大人如今受不得寒气,夜里还是燃上两盆炭火保险些。”
说罢,也不等顾母说些什么,便拱手告辞了。
刚出外院,便见二人相携而来,饶是太医见惯了内阁千金,也不由为眼前少女惊艳,饶是灯光昏黄,也不掩盖少女莹白肤色,黛眉红唇娇艳欲滴,也不知是后院里什么身份,生的如此容貌。
正要细看,便见傅仲正冷冷撇了他一眼,那太医这才如梦初醒,难怪今日朝堂上,顾大学士明知陛下生气,仍是龙口拔须,力主要傅仲正上位。
原来是家里面千娇百媚的大小姐,早就和镇北王勾搭上了。若是陛下百年之后,镇北王登上皇位,这顾家怕也是外戚之家,难怪啊,难怪。
太医便叹气便朝傅仲正拱手,问道,“王爷何时启程往南边儿去,可要太医院准备些药物?”
“陛下急令,明日便去燕州。”
傅仲正倒也不瞒着他,似是想起一件事,示意顾知薇先进屋,不紧不慢朝他道,“昔日听说田太医您医术不比胡太医差,我曾查阅书籍,说是廷杖过后夜间发热不退,不知田太医可知此事?”
“想来是有的,只建朝到如今,不曾听过有谁挨过廷杖,具体老臣也记不得了。”
田太医闻言冷汗直流,他不过是看了那姑娘一眼,便被苛责几句。这镇北王可真是醋坛子出来的,也不想想,自己年逾花甲,见那顾姑娘不过是自家孙女儿一般,只有疼爱的道理,哪里会有别的遐思。
傅仲正见他不清楚,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就劳累田太医在顾府住下,好歹等顾学士好了再说别的也不迟。”
“这...”
田太医正准备说别的,傅仲正见此,冷下声线,“田太医不愿意?”
“自然不是,顾学士一腔热血为了朝廷安宁,便是田某粉身碎骨,也必保得顾学士平安无恙。”
田太医忙转移了话头,朝傅仲正拱手道。罢了,毕竟陛下亲命他给顾苏鄂看病,朝堂上怕是早就以为他是傅仲正一脉,不如早些让顾学士恢复身子,他也好早些向陛下交差。
田太医如此识趣,傅仲正才放了心。他明日便去燕州,顾至善抵不得大事儿,若是敬王使坏,往顾苏鄂药里添加些什么东西,就此瘫软在床也不是难事。
倒不如把这田太医留下,左右陛下亲命他诊治,便是看在他为人耿直,医术高明的份上,他定是不会疏漏便是。
拱手朝田太医道了声谢,傅仲正急行两步追上慢悠悠的少女,“不是让你先进去?仔细夜风寒,又喊头疼了。”
顾知薇听了这话心底大骇,她现在这身子骨何时有过头疾?明明是前世爹和哥哥没了,顾知花停了后院里供应,她又爱洁,便用冰冷井水洗头,才落下头疾。
不止是吹了风难受,便是屋子里窗户不紧实,也常常觉得有丝丝风钻进脑海,搅得她脑仁儿疼。只这辈子她因受过了苦,素来爱惜自己,从不肯用冰水,早就没了这样的毛病了。
傅仲正他如何会知道?
傅仲正自然不知自己被顾知薇看穿,想着明日便远行,嘱咐顾知薇,“我虽不在家,恭王府的份例是照常送来的。这旬便有了南边儿来的樱桃,还有各色干果杂盘,你拿去只管吃去,若是不够,告诉何四让他在去拿些回来。”
“我便是要吃果子,也有我爹和哥哥去寻,便是爹和哥哥没有,姨母姨夫想必疼我,也是要给我的。你是我什么人?我要吃你的去?”
顾知薇心底有了谱儿,抬头朝傅仲正,嗓音勾人带着两三分俏皮之意,道,
“让别人知道,还道是堂堂一个学士府,连吃的樱桃都没有,没得让人笑话。”
说罢,也不理会傅仲正,自顾自进屋去了。左右若这人也重活一世,想必是知道爹爹和哥哥的下场,便是为了枉送的姓名,傅仲正他待顾府好些,也是应该的。
傅仲正哪里能猜到,少女会对自己说如此亲昵促狭的话。见她蜜桃似的臀儿转着进了屋,腰肢一扭便不见踪影,朝何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