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妇人粲然欢笑,对彩屏道:“有劳姑姑带路,命妇蓝氏按宫规拜完太妃就出宫,凤仪宫事务繁忙,不敢耽误姑姑的功夫。”
彩屏微一点头,转身出去。
这时那名妇人急急抓住蓝璎的手,亲热唤道:“四妹妹,你怎地这般清瘦,宫里吃得不好么?”
蓝璎神色顿变,仔细看向那名浓妆盛服的妇人,不是堂姐蓝娉婷又是哪个?
“三姐姐,真的是你?你怎么……”
蓝璎望着蓝娉婷,觉得她周身上下变化太大,一时竟也难以形容。
蓝娉婷低头望了望自己浑圆的腰身,再看蓝璎如同豆蔻少女般的轻盈身姿,不禁羡慕又羞惭。她笑道:“四妹妹不知道吧?姐姐这些年已经生养四个孩子,早衰老的不成样子,怕不是吓到你了?”
蓝璎默默摇头,心里极为震惊。
十年里生养了四个孩子,这事真真想也不敢想。
朝臣命妇入宫拜见后宫嫔妃,都有时辰限制,不能长时间逗留。
因而蓝璎领着蓝娉婷拜见过德太妃,便将她带到自己屋里,姐妹俩抓紧机会叙话。
蓝娉婷将她的屋子打量一番,点头道:“掌事姑姑果然不比常人,这屋内摆设全是外面公候府里都少见的。可知德太妃很是倚重妹妹,如此倒也欣慰。”
蓝璎道:“三姐姐你才最最厉害呢!什么时候封了一品诰命,妹妹在宫里竟也半点不知。”
蓝娉婷笑道:“昨日才受封,我今儿进宫正是来谢恩。一大早拜过皇上和皇后,就来寻你了,也不枉我进宫跑这老远一趟。”
蓝璎心内欢喜,忙从桌子上拿了一块芙蓉酥,递过去。
“多谢姐姐专程来看我,姐姐赶早进宫,一定没来得及用早膳,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可别饿坏了。”
蓝娉婷接过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小口,便又重新放回碟中。
“在凤仪宫,皇后娘娘赏了一碗花生酪,我不敢不吃,现在肚子还撑着呢。”
蓝璎笑着点头,便听蓝娉婷换了低沉的语调,对她道:“四妹妹,腊月初你姐夫从南边来了封家信,有一件事,叫我一定转告你。”
蓝璎闻言,心里不由一紧。
腊月初,震惊朝野的宁安河战役刚刚打完,陈明楷仍在前方担任监军。战局紧张,他在这个时候来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更况且腊月至今已过去近四个月,蓝娉婷提起此事仍是一脸哀痛,这不能不令她惊惧。
蓝娉婷沉痛之余,慢慢将事情和盘托出。
当她说完时,蓝璎已是泪流不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紧闭,不言不语,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冰封。
事情远比蓝璎猜测的要糟糕太多,于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去年十一月,熙州失守,荣安郡王谢伯恩专程去往梅城县请蓝溥出山为仕,并封他为安国君。
蓝溥拒不受封,以此事为毕生耻辱,深夜放火烧毁青山书院,最后以颈缚石,自沉天青湖。郑夫人骤闻噩耗,哭得肝肠寸断,当即身披素缟麻衣,一路哀唱着《柳凤英哭坟》投湖殉夫。
宁安河战役之后,蓝璎对爹娘的安危也曾有过担忧。
后来闻听靖难之师军纪严明,所经之处从不扰民,深受南方百姓拥戴,蓝璎因而存了些许侥幸心思,以为爹娘都是普通民众,必会安好无恙。
却不料,爹爹和阿娘竟然都选择这样一条悲烈的魂归之路!
眼前烈火熊熊,红光冲天,映照出无边的苍穹夜空,光华溢目。
蓝璎泪光莹莹,瞳眸空洞,似是看到爹爹孤寂地站立在书院前,静静看着火光吞噬他一生的心血,一生最引以为豪的骄傲。
看到他失魂落魄一步步下山,最后消逝在漆黑无边的湖面。
她痛苦地眨眼,看到娘端坐妆镜前细细地描眉画黛,傅粉施朱,然后起身套上大红大绿的华丽戏服。
宽阔的庭院里,娘轻踏莲步,水袖翩翩挥舞,沐浴银灿日光,歌喉婉转,动情吟唱着她最爱的《蓝桥会·杉木水桶》唱段。
“杉木水桶拿一担,桑树扁担忙上肩,忙上肩。
走出门来抬头看,三条大路走中间。
奴家的小情哥,男子行路,念文字,女子行路,报花名。
一行二步念花样,三行四步赛牡丹,五行六步红芍药……”
她仿佛看到爹爹躲在书房,手里拿着书,却悄悄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窗缝,笑眯着眼看娘舞袖唱曲……
最后,她看到爹娘的身子双双飘荡水下,两人执手相望,面带笑容,慢慢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