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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涩的声音冲出喉间的一刻,他猛得自梦靥中拔身而出。冷汗顿时如雨倾盆而下,教他不自禁浑身直打哆嗦。

“你怎么了,即恒?……做噩梦了?”耳边有人关切地问道,但这声音听起来却仿佛隔着一层雾般朦胧。方才嘶嚎的余音仍然空荡荡地回响在耳中,让他分不清究竟哪边才是噩梦。有好半晌他都无法自梦靥中真正醒过神,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恍如幻觉。

成盛青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少年,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

他从未见过少年如此脆弱狼狈的时候,在成盛青的印象里,即恒是一个绝不会轻易透露他内心真正情绪的人。

因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理解他,懂他。

可是现在他似乎隐约探到了少年心底的脆弱,那份脆弱仿若一个黑洞,稍有不慎就会将他自己都卷进去。

右臂的痛楚令他维持住清醒与冷静,他离开牢门,与少年拉开了距离。

短暂的沉默过后即恒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满腔的心悸逐渐压下去。他讷讷地望着视线前端陌生的景象有些疑惑,试图活动手腕却发觉自己被数根粗壮的铁链锁住,如包粽子似的缠缚全身,让他丝毫动弹不得。他转向成盛青讶然问:“这是哪儿?”

成盛青看他的眼神很古怪,抿了抿唇答道:“天牢。”

听到这两个字即恒着实愣了一会儿,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脑海仍然一片混沌。

见他一副大梦未醒的茫然神情,成盛青终是沉不住气,上前一步连声追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还记得你做了些什么吗?那天你单枪匹马闯入战场,一举杀死了那个美浓驸马,可他居然是个女的!然后你杀了她之后还干了什么,你都记不记得?”

即恒只觉头痛欲裂,身体的热度还有没有消失,那团火犹积在胸口,几乎要将他的心脏闷熟。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紧闭起眼,压抑着痛苦喃喃地问。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比你更想知道!”成盛青燃烧着怒火的眼神里近乎流露出恳求,如果不是因为牢门阻挡,他真的会冲进去抓住少年的肩膀一顿猛摇,好将他摇醒逼供,“你告诉我,即恒!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少年的脸色僵硬了一瞬,他视线的焦点在空气中错开,慢慢凝聚在成盛青略带泛红的双目上。那双眼睛里总是带着三分的探究,七分的惬意,仿佛任天下风云沉浮,都不会改变他所坚持的生存之道。鲜少能有似成盛青这般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这世间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的人很多,而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却很少。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似乎连自己也开始慢慢清晰起来。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里却写满了惶恐与惊疑,跟他认识这么久的时间里,即恒竟从未见过他这般六神无主。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数谜团缠绕在成盛青心里急于得到求解,而他咆哮的一番问话却没有得到少年丝毫的回应,急火攻心的痛苦令他甚至产生一丝绝望,“……你说话啊,你连我也不认得了?你杀死了那个女人,为何会突然狂性大发,变成那个模样?”

“有一根头发钻进了我的手腕。”

成盛青颓丧地抵着牢门的木栏,却听即恒忽然回答。

他一怔,惊疑地抬起头,正对上少年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眸。那眼眸他太熟悉,终于找回了一丝昔日熟稔的影子。

“什、什么?……头发?”他讷讷地呢喃。

“美浓姬用自己的头发对我下了巫术,尽管我杀了她,她依然在临死之前反将了我一军。”即恒淡淡地说道。在他借住美浓姬首级的一霎那,一缕长发仿佛被灌入生命,如蛇一般刺破他手腕的肌肤,钻入他的血液,携着浓郁的烈火将他全身的鲜血都沸腾了起来。

是他说过要在战场上一决胜负,没有上过战场的河鹿不是一个完整的河鹿,而她果然说得没错,只有她最了解他想要什么。胜负自一开始就已经是定论,区区人类何以能抵抗河鹿一击?在她答应这个赌局时,她便已经布下了陷阱。

以自身为饵,同归于尽。

中了巫术的左手已逐渐变得麻木,他能感觉到手指的触感在以极慢的速度一点点消失,就如当年沉入冰棺之时被夺去五感,沦为行尸走肉。美浓姬用自身作饵顺利地对他下了毒,那诡秘的巫术会沿着他血液的流动经过全身经脉,将他的身体逐渐蚕食。终有一日,他将变成无知无感的废人。

这赌局,竟是她赢了。

“当时我被巫术控制丧失心智,我不记得我之后做了什么。”他阖了阖眼,感到很疲惫,视线模糊之间忽然瞥见成盛青右臂绑缚的绷带,意识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你……受伤了?”他问,目不转睛地盯着半掩在华服后的手,忽然感到一丝害怕。

成盛青知晓他在想什么,便揭开衣角露出包裹下伸出的五根手指,吐了口气道:“幸好手臂俱在,只是被你砍了一刀。放心,没有伤到筋骨,至少不会影响以后拿筷子。”

即恒心里感到愧疚,垂下目光喃喃地说:“对不起……”

“你不必跟我道歉。”成盛青满不在乎地将受伤的手臂重新掩好,“我的副将程岩已经为我报了仇,你身上有他砍的刀口。”

即恒木然地望着成盛青,慢慢地“哦”了一声。他身上到处都在痛,想必为了捕获发狂的他,当时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

成盛青的目光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半晌神色忽然凝重下来,低声说:“可他的仇我该怎么报?……他已经死了,你说我该怎么报?”

男人刚直的双目中已泛起了水光,他本就是至情至性的人,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少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即恒啊……这一年里我当你是亲兄弟,直到你的刀已经砍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你……三百六十七人,加上赶来的援军五百三十二人,全部死在你手上。”他深深地看着即恒,闪着水光的眼睛如一汪清潭,“为了我这枉死的九百个兄弟,你是不是该向我坦白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究竟对我隐瞒了多少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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