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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盏(2 / 2)


她不无心虚地垂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然而即恒的声音轻轻吐在她耳边,似一声无可奈何的幽怨,也似一种拿她没辙的宠溺,他好像笑了一声,委婉地说道:“公主若是知道这颗珠子的由来,只怕扔都来不及,断不会觉得它漂亮了。”

这番话让和瑾始料未及,她怔怔地抬起头,只见即恒幽幽的双目在月色中散发着暗沉的光,而他说出的话更是犹如一声惊雷在和瑾耳边炸起。

“方才关于魂盏的故事虽不知真假,但有一点却是真的——魂盏花开在尸体上,以腐肉为养料。形同酒盏的花朵传说是因为盛着灵魂。”

他举目望向手中晶莹剔透的圆珠,在月光下,圆珠内部仿若有丝缕脂白物质在里面流动,他沉下声音继而说道:“魂盏的精髓便是因为吸收了尸体的脑髓以后,凝结而成……”

和瑾只觉得耳边空洞无物,唯有即恒轻淡的声音飘在耳际,一声声敲打在耳膜上。好半晌,滞涩的呼吸才重新顺畅,她以为残酷的真相已经告一段落了,然而即恒大略扫视了一圈花海后,最后轻叹道:“以这里魂盏的数量和精髓的大小来看,公主……这里可能是一处埋尸地。”

周遭再见不到光,和瑾紧紧地闭上眼,眼捷在苍白的容颜上颤抖。她将头埋进即恒怀中,攥住他衣袖的手抖个不停。

……两年来她竟一直踩在坟地上,对着尸首的脑髓垂涎不已?

心里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啊——为什么要告诉她?为什么要最后一刻打破她虚妄的美梦?她宁可在心里留一个终生的遗憾,也不想要这样清醒的憎恶……!

即恒甩手将圆珠丢入花海,再不愿多看一眼。他垂首凝视着受到打击的和瑾,轻轻抚着她的背,给予她寥寥无几的安慰。

“公主,我们走吧。”他在她耳边柔声说。

和瑾没有回答,即恒不确定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呜咽声。当他环住她娇小的身体时,发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我走不动了……”和瑾断断续续地咽道,连牙齿都在打颤。

即恒看着她惊吓过度的模样,忽然感到好笑,又觉得她可怜。迄今为止,她总是活在一个个美丽表皮包裹下的污秽里,而她自己劣迹斑斑,内心却比这宫里任何人都要天真无辜。

他无法评断自己的做法是对是错,也许让她受骗到底,比起在告别前揭穿要幸福得多。

可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将这种东西当做宝物去珍藏……想想都恶心。

“要恨就恨我吧,我做不到不说实话。”他低声诚恳地说道。

和瑾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双雨雾朦胧的眼睛里冒着恶狠狠的光直盯着他,尽管全身仍在颤抖,吐出的话语却中气十足:“混蛋!既然知道还不带我离开这里!”

即恒吓了一跳,倒吸了口凉气,旋即满心的歉意都化作一股郁闷之情,以滔天之势直冲上头顶——为什么?为什么他诚恳地表白时,她不接受;他诚恳地道歉时,她也不接受?

他所剩无几的诚恳都要被浪费完了!

心头灰暗了一瞬间,即恒当即便跳下石台,对着瑟瑟发抖的和瑾伸出手,满脸幽怨,最后一次诚恳地说:“我背你吧。”

和瑾犹豫着挪动身子,将自己完全托付在他的背上,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她有点尴尬,可她实在不想碰触到这些花哪怕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更愿意将它们从记忆中永远洗掉。

她的身子很轻,即恒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她抱起来,更不用说背。当她身上的重量压在自己背上时,背上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嗯……软软的,可是其他地方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不仅即恒这样想,和瑾自己也发现了。她发现自己不但要牢牢钩住即恒的脖子,还要张开腿夹住他的腰……现在她的脸肯定烧得都能煮熟一个鸡蛋了吧。

气氛忽然间就沉闷下来,闷得人心头发慌。

这时,即恒突地开口,语气平淡地说道:“公主,卑职建议您多吃一些。”

“啊?”和瑾从羞赧中乍然回过神,讷讷问道,“你什么意思?”

“卑职是为了您的身体和健康着想,无比诚恳地建议。”顿了顿,似是怕和瑾误解,又赶忙补充道,“公主不要误会,卑职断不是在嫌弃您没有手感……啊——!”

和瑾勒住他的脖子,涨红了脸骂道:“下流!无耻!!把你脑子里那些肮脏的东西都给本公主丢掉!!!”

“救命……救命……”即恒被迫仰头望天,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让两个人一起摔在花海里……确切地说,是摔在尸海里。

和瑾见状急忙松手,扳住他的双肩连声怨道:“你站稳一点,别、别把我摔下去……”

如果视线能化作一道剑光的话,即恒的脖子和脑袋都已经被洞穿了。和瑾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余心去追究吃不吃豆腐的事,反正吃也吃完了。

即恒好不容易站稳脚跟,这才紧紧捞住她的膝盖,快步离开了死亡之花的领地。

当两人步入竹林之中,周围又暗了下来,唯有零星的月光洒落,尚能辨清前方的道路。

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前一刻或尴尬或恐惧的心情纷纷如尘埃般落下。和瑾心里空荡荡的,她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这些年的憧憬,可是随即又想到那片唯美之下的肮脏,顿觉一股受辱的悲愤涌上心头。

“为什么皇宫里会有这样的地方?”她愤然幽怨道。

本没有指望即恒能给她答案,然而即恒却答了出来:“这应该不算是皇宫的范围,公主。”

他抬起头看向前方,声音沉着而有力地说:“陛下在前方设了路障,又划出一片密林阻隔,想必是因为这片区域他没有办法铲除,才会以严禁宫人前往。只是双重路障都挡不住公主的脚步,就是陛下也没有办法吧。”

他轻轻笑了起来,和瑾却被他说得抬不起头。她承认这一切都是她自己好奇心过剩,乃至自作自受,但她仍然心有不甘:“可是这里连着皇宫,怎么就不算皇宫的区域呢?”

即恒思忖了片刻,却是说起了另一件事:“公主知道五百年前以巫术控制天下的安雀国吗?”

安雀国?这个名字和瑾听过,儿时跟着皇兄一起读书,好像在史书上见过这个名字。

她点了点头:“安雀最终因惨无人道的巫术而遭到民众的反抗,政权被推翻了。”

“不错。”即恒颌首,“安雀国当权时期,包括皇宫皇陵的选址都极其考究,占尽了龙气聚集之地。如今放眼天下,再找不到其余能与之媲美的风水宝地。”

和瑾脑筋一转,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她惊声道:“你的意思是,天罗的皇宫就是建立在安雀国的皇城遗址上?”

“只怕三百年前七国称霸的时候,这里也是其中一国的皇城。”

和瑾感到一阵心惊,如果那片花海是安雀国的遗址,那么那些花岂不是已经生长了五百年了?!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知即恒后,即恒却不以为然否定了她的想法:“草木的寿命各有所长,这与它们的体型有着很大的关系。参天古木有百年甚至千年寿命,可像魂盏这样的小株断活不过一个月。每逢月圆前夜,新芽抽出,旧花凋残,倚靠满月时吸收月之精华来更新换代,所以精髓也只会在月圆之夜出现。”他微微一笑道,“小生命也有小生命的活法。”

和瑾听完若有所悟,对魂盏的恐惧也轻了许多。可转念另一个问题又接踵而来:“你怎么能确定就是安雀国的遗址呢?那上面有字?”

“确实有字。”即恒笑了笑,笃定地答道,“卑职在寻找打落精髓的方法时,注意到石台侧面,被魂盏遮掩的地方刻着一排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巧,卑职虽不懂天罗文字,但过去因机缘巧合学过一点安雀字,勉强辨了出来。继而联想到安雀的巫术,推断出那里或许是一处安雀国的祭祀场所,屠杀了大量的奴隶所致。”

和瑾默然无声,心里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即恒似乎对几百年的历史都了如指掌,他是从何得知这些过去的事情的?而且他先前与自己所讲的故事,大多都不像这个时代所会发生的……她看向月影下稳步向前的少年,不禁产生了一丝疑虑。

背后突然噤声不语,倒让即恒感到迷惑,他思考了半晌自己哪里又得罪这位小公主了,最后讪讪地试探道:“公主莫非是在生气?”

和瑾盯着他的后脑勺,仿佛这样就能穿透过去看到他掩饰的表情,闷闷地说:“是,我很生气。你既然早就知道那地方是这样的,为什么不早说?”

即恒轻笑着,柔声回答:“魂盏本身没有危害,只是株肥料诡异的花而已。我不想打扰公主的雅兴……”

“雅兴”这个词让和瑾一阵崩溃,绕来绕去,最终又绕回了自己身上。她悻悻地闭了嘴,颓丧地垂下双肩。

周围安静极了,约摸只能听到两个人平稳的心跳声,一声声规律而有力。和瑾伏在即恒背上,逐渐放得开了,便将脸颊贴上去,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

倏然间,她回想起他所说的那个女孩,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酸意,蔫蔫地问:“喂,你现在长大了,为什么没有跟那个女孩在一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和瑾感到空气一下子凝滞。她抬起头,将下巴搁在即恒的肩膀,忽地朝他耳朵里吹了口气。

即恒冷不丁浑身抖了一下,仿佛一串电流瞬间流遍全身。他低喃道:“别闹,公主……”

和瑾发现他的耳朵红了,虽然在夜里看不分明,但是很明显地热了起来,与此同时,从背上感到他的心跳也在加快。和瑾仿佛发现了新大陆,凑在他耳边不怀好意地轻笑道:“你的耳朵也是敏感带?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破绽……”

说话的声音糯糯软软的,气息喷吐在他耳际。和瑾得意地攀着他的肩膀往上蹭,想看他脸红的样子。

不料捞在她膝内的手掌倏地向上一划,手指明明白白地摸过她的大腿内侧,和瑾惊得叫了一声,闪电般勒住他的脖子羞愤道:“流氓,你干什么!”

即恒翻着白眼大声抗议:“公主,是你欺负人在先,怨不得我!”

和瑾又羞又怒,身子因为他脚下的蹒跚而摇摇欲坠,她连忙乖乖趴在他背上,不再肆意取闹。

等静了下来,她又感到不甘心,扒在他耳边狠狠地威胁道:“不想本公主制裁你,就如实招来!为什么没有跟那个女孩在一起,是不是你始乱终弃?”

即恒有口难言地斜了她一眼,可惜和瑾看不到。末了,才听他似是叹了一声,才喃喃回答:“……她死了。”

和瑾怔住,张大着嘴不知该如何反应。

怎么又死了?……他是经历了怎样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吗?

许多话一齐堵在喉间,和瑾真不知是先问问原因,还是先道歉,就这么僵在那里。

然而,即恒的声音却慢慢传了过来,他知道她一定会问的,即使没问,那她心里也已经问了几百遍了。只是对于他来说,这是段太过遥远的回忆,遥远到当初的悲痛都已经随着时间风化,连渣滓都没有剩下。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当我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爹与他们家有着很深的矛盾,但是他或许是为了我,或许只是碰巧,见到了她最后一面。”即恒淡淡地诉说道,“她全身的水分都被蒸干,皮肤被烧焦,意识残存的最后一刻见到我爹,她却说幸好我没有看到,她本来就不美,这下子更丑了……”

和瑾蓦然听到这么一番骇人听闻的事迹,全身都僵硬起来。然而即恒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仍在继续:“当时局面非常混乱,没有地方逃,死了很多人,包括我娘和我姐姐都没有逃过那场灾难……我不知道我爹是怎么保护我的,在记忆里,我对那次的劫难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化作唇边一缕呢喃。和瑾伸手环住他的脖颈,一手掩住他的唇,阻止他说下去。她将脸颊贴在他耳畔,似在给他温暖,默了半晌才轻吐出声道:“别说了……对不起。”

即恒停了下来,和瑾深感愧疚。然而即恒眸中却平静无波,他从未试图去回忆那段经历,而在今夜,那段被他有意无意尘封的记忆却像打开了闸口一般涌了出来。他必须给自己一个理清思绪的机会,有些事说不出的话,真的憋着很难受。

他垂下视线,低喃道:“我一直在想我对绿芙究竟是什么感情,就像我娘和我姐姐死去一样,我并没有因她的死而感到不一样的痛苦……可是她临终前的话我却怎么都忘不了,因为忘不了,我才会感到痛苦……”

他的眉心轻蹙着,眼捷却颤抖得厉害,和瑾明白,直到此时他才开始压抑内心的苦痛。她轻触着他的脸颊,面对即恒复杂而迷茫的心情,试探着安慰道:“你在愧疚?她是真的爱你,可你没有爱上她,所以你感到愧疚……”

即恒身体忽然剧烈一怔,他双目圆睁,竭力扭过头看向和瑾。和瑾被他的目光看得发毛,惶惶不安地说道:“我乱猜的,你别生气……”

但是即恒没有说什么,他深呼了一大口气,平复着内心激烈的思潮涌动。许久之后,他才重新抬起脚步向前走,黯淡的心绪透过声音传来:

“也许……你说得对。”

吐出这句话,他闭口不再开言。和瑾亦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安静地伏在他背上,脑海中乱成一团。

直到不远处的前方渐渐亮起一片夺目的银白光芒,她才轻轻舒了口气。

快到出口了……

——咦?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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