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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沟(1 / 2)


那天下午,和瑾回到清和殿后便关在寝殿里倒头闷睡。连日来她已经十分疲惫,对于今日发生的诸多事物,她什么都没有提,将这三千烦恼尽数一股脑砸碎在梦境里。

即恒怎么捉摸不透她的心思。和瑾在问过那句话之后便再也没跟他说过话,既没有原谅,也不像生气。如果和瑾已经不再信任他,大可以将他驱逐出宫,即使没有护卫存在的必要,以陛下对和瑾的监控,想要在食人鬼的觊觎下保护和瑾有何之难?

然而,没有表态的表态才最让人心神不安。他不知自己一时冲动的结果让和瑾对他产生了怎样的间隙,只是他自己已经不太能忍受下去了。

宁瑞刚从公主的寝殿出来,轻掩上门,对守在门外的几个宫女吩咐了几句,转眼忽然看见即恒站在不远处的花廊里,目光有些暗沉。

她吃了一惊,移步走上前问道:“怎么了,哥哥?”

即恒笑了笑,难掩眸中低落的情绪轻声问:“公主有没有说什么?”

宁瑞端详着他微肿的嘴角,抿唇一笑道:“有啊。”

即恒眉心蹙起,不漏痕迹地将异色藏于眼底,凝住宁瑞问道:“她说了什么?”

宁瑞瞧着他神色如此认真,好像是在等待某一句判决似的谨慎,心头掠过疑惑,但最终只是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公主说给你擦一点金创药。”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轻手碰了碰即恒的嘴角,调侃道,“怎么比早上严重了,公主又打你了?”

见即恒抿了抿唇,有些不可置信,但他却没有反驳宁瑞的话。宁瑞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这么不安分,公主可不是那么爱打人的。”

即恒避开宁瑞伸来的指尖,思维一下子没有转过来,讷讷地问:“公主不爱打人吗?”

宁瑞被他呆愣的神情逗得乐了,嗔道:“女孩子家哪有动不动就打人的,我也就见着哥哥你最能捣乱,总是惹公主生气。”她笑过以后,盈盈的笑眼却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下来,言语间颇有些感慨地说,“谁叫你动麦穗的歪脑筋。麦穗可是公主的宝贝,谁也动不得,别人说一句话都不许。公主能放过你已经是你的荣幸了。”

即恒垂下视线,没有再应声。他始终不能明白,和瑾究竟把麦穗当成什么?又把他当成什么?在和瑾的眼里,他们与宁瑞,与清和殿里的宫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她的态度就这么教人费解呢?

这时,却听宁瑞幽幽叹了一声,眼眸黯然无光地望着通往后院的方向,呢喃道:“但是话说回来,自此半年前公主带回麦穗以后,清和殿里就变得奇怪起来了……”

即恒一怔,收回自己的思绪问道:“怎么奇怪了?”

宁瑞惊醒过来,忙不迭掩饰道:“没、没什么……”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即恒说,“哥哥,我给你擦点药吧,明日还要去成将军的庆功宴,要是让成将军以为公主虐待你,公主就冤枉了。”

不等即恒回答,她便拉拽着即恒离开了寝殿,似是有意在躲避着谁似的。

明媚的阳光透过格窗映在屋内,窗外时而传来悦耳的莺啼声,逐渐温暖着屋内空旷冰凉的空气。药膏涂抹在伤口边缘立时传来一丝清凉,可是一旦沾上血肉就变成一股钻心的疼,宁瑞小心而熟稔地照料着即恒嘴角的伤,秀丽的眉间不知是紧张还是担忧,始终微微蹙着,似是满腹心事。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好像护卫队刚来没几天,即恒也因为什么事让公主狠狠掴了一巴掌……那时候大家都在身边,晚上的时候还相互取笑,现在却只剩下即恒一个人,一种被抛弃的怨念又重新涌上来。

该死的成盛青……

不过他旋即想到另一件事,不由地就笑出了声。

“啊!”宁瑞一时不察正戳到伤口上,令即恒一声痛呼。宁瑞忙取来沾水的湿巾擦拭,不满地嘟哝道:“好好的你笑什么?”

即恒眼眸中却燃起一点跃动的星亮,那种熟悉的狡黠和活力重新回到怏怏不乐的脸庞上,令宁瑞有些发怔。他忍着笑意,神秘兮兮地朝宁瑞挤了挤眼,小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公主身上为什么会长红疙瘩,还会发痒?”

宁瑞困惑地歪了歪头,纳闷地问:“公主什么时候长红疙瘩了?”

即恒回忆道:“就是我因为擅闯梅影宫被卫队长抓到,公主亲自去朝阳宫领我那个晚上。”

宁瑞叹了口气,忍不住扔给他一记白眼,摇摇头十分肯定地说:“不可能的,公主如果身体不适一定会告诉我。”

她不咸不淡的回答让即恒不免有些失落。这是怎么回事?他亲眼偷窥到的,孙钊也看到了,和瑾后来不是也遮着面不肯见人吗?

他正自纳闷间,宁瑞已经上好药兀自专心地收拾着药盒。即恒不禁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宁瑞今天着实有点反常,不似往日里活泼机灵。即恒虽然被她戏弄过很多次,但她对即恒的好也是一目了然的。尽管宁瑞心思深沉,常常让他难以捉摸,但相比起公主的喜怒无常,宁瑞姑娘自然贴心不知多少倍。于是他觑着她轻锁的眉头,放缓声音讨好似的问道:“好妹妹,怎么了?”

宁瑞顿了顿,凝视他时流露出的神情很是失落与疲惫:“哥哥,也许你没记错。公主也不是什么事都会告诉我的,比起我,她更相信麦穗……”

即恒本想帮宁瑞排忧解难,哪知她是这样的心思,怔愣了片刻,牵了牵嘴角挤出一丝疼痛中的笑容安慰道:“怎么会呢?你服侍公主这么多年,清和殿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打理,连我都看得出公主很信赖你。”

然而宁瑞愁眉深锁,微抿的唇齿轻动,望向窗外的艳阳天欲言又止。末了,她阖上眼,似是将胸口纠结的浊气尽数吐尽一般深叹了口气,幽幽道:“公主只是依赖我,但并不表示她就一定信任我。”

不待即恒回答,她便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情绪却越发激动起来:“也许哥哥你觉得我胡思乱想,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公主喜欢麦穗,我不敢说我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她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怎么样?宫里有那么多美人凭着美貌竞争君王的宠爱,但如果不会保护自己又要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

她颤抖着双肩,将连日来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全倒了出来:“麦穗是太乐府最有名的琴师,可在她受到诬陷的时候却不曾有一个人愿意帮她……没有人喜欢她。她从不将他人对她的善意放在心上,以为是自己应得的。而现在她同样倚靠公主的庇护生存,却一次次地无视公主的警告,给公主招来麻烦和危险……”

她睁着眼定定地凝视着即恒,仿佛在寻求他的赞同与支持,言语颇为严厉道:“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在拖累公主吗?既然日夜都陪伴在公主身边,难道公主在宫里的真实处境,她一点都不知道吗?”

即恒瞠目结舌地望着宁瑞,俏丽的脸庞因为愤怒而轻微地扭曲,紧咬着唇抑制着内心更多汹涌的怒潮。

这些话宁瑞一定忍了很久,她本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若是和瑾不喜欢的事情她决计不会多说半句,但这不代表她就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今,她隐忍的不满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

即恒理解宁瑞的愤慨,当他确定一直在庇护食人鬼的人就是麦穗的时候,他也曾恨不得一巴掌将她打醒。可是麦穗不是人类,她外表的年纪并不代表她真的活过这么长时间,在纷乱复杂的人类生活中,她显然是一个弱者。不知何时出生,亦不知何时就将死去,她的记忆只有她知道,她眼里所看到的世界,他人亦无法窥视。

这是种族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使是肌肤与肌肤相贴的距离也拉不近思维的沟壑。所以她才会如此重视同伴,唯有身为同样存在的同伴,才能在这茫茫天地间相互吸引,理解彼此的孤独。

即恒轻轻拍着宁瑞的背,想要安抚她,可是思来想去都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说辞为麦穗争辩,他只好说:“也许她不是有意的,不能全怪她……”

宁瑞用力地摇头,她忽然抓住即恒的手臂,目中如点起一盏星火般明亮:“不能怪她,但都是她的错!”

即恒被宁瑞眸中燃起的火焰吓了一跳,少女淡粉的蔻丹因用力而泛白,扣入肌肤一阵生疼。

“哥哥你不知道,自此麦穗来了以后清和殿就变得很奇怪……”宁瑞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谨慎而执着地吐出,“她来了以后,公主将清和殿的宫人全都换了一遍,新人难免有服侍不周的地方,可是公主却往往因为一个人的过错而迁怒所有宫人,一遍一遍地换人,几乎每个月我都要重新面对一批陌生的面孔,从头开始教起……”

宁瑞所吐露的事实让即恒大出意外,他不禁蹙起眉,暗自思量起来。

麦穗到来以后,清和殿里的异常仿佛在一夜间爆发出来,突如其来的诡谲让宁瑞难以消化,却不得不以最快的速度接受。

凝妃之死,宫人的大批量调换,公主的禁足令……一次次变故接踵而来,在食人鬼出现之前,清和殿里已经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不安预兆,而从始至终,和瑾都没有表现过半分抗拒,十分冷静地接受了被囚禁的现状。

可是宁瑞看得出公主隐忍的焦虑,这份无法排解的恐惧尽数落在了新来的宫人身上。只是一件小事都会让她大发雷霆,因着一个人的过错而连累所有人,一次次地换。然而不论怎么换,那种令人心瘆的寒意却始终萦绕在清和殿。

“我常常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可是当我去找视线的来源时却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到了夜里更是静得吓人,白天那些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宁瑞倒吸了一口气,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公主也很害怕,但是她一心偏袒麦穗,我曾试图进言不要留下麦穗,公主只道心里有数来打发我,可自那之后,我却发现公主开始疏远我……”

她压抑着哭声抽噎道:“够了……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素来的教养在痛苦面前瞬时奔溃,宁瑞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宣泄积郁在心中多时的愤懑与惧意。说到底她不过是十六岁的女孩子,却担当起了清和殿顶梁柱的职责,然而长期处于恐慌与无力中,压抑的心情让她此刻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失去控制。

即恒扶她坐在床沿,轻拍着她的背,一边好声安慰她,一边却想到当日在郊西,成盛青状似随意但格外执着地哄骗护卫队的行径。如果成盛青在出征前已经知道和瑾微妙而危险的处境,无怪乎他顾不上郊西战事也要想方设法将护卫队送入皇宫。

可是围绕在清和殿的危机仅仅是食人鬼吗?成盛青恐怕并不知道其中更深的原因。

自即恒到皇宫的所见所闻,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情似乎没有多少相干,可是它们却以一种即恒不能理解的规律串连在一起,环环相扣,无一不在约束着和瑾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条后路。

他隐隐感觉在这个浸满了阴谋的棋局背后操纵的人,定然是陛下。可是陛下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如此煞费苦心地算计和瑾……

记忆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宁瑞,突地问道:“宁瑞,你还记不记得在校场那一天,你对我说不能在陛下面前提及的事情?”

宁瑞正哭得伤心,但眼泪已有渐息的趋势。她心中压抑的郁气已经吐完,便觉得浑身都轻了不少。忽地听到即恒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抬起头,却被即恒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怔了片刻才擦擦眼泪哽咽说:“什么?就是神医说的那些吗?”

即恒忙不迭点头:“对,你能详细告诉我吗?”

宁瑞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为难地开了口:“这宫中的隐秘不好随便说……”顿了顿,她凝向即恒的眼睛,郑重地说,“总之不管真假,你可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据教导宁瑞的宫廷女官所言,六公主自娘胎里带出一身病,本活不过百日,但在一名应皇榜而来的神医谏言下保得一命,几年后神医留下一句警言便云游而去,再无人知晓他所行何方。

然而他留下的警言却令先皇辗转反侧,不得安眠,遂寻高人为和瑾卜卦,卦象的结果却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三世为煞,追天为王。”宁瑞一字一字说,“这就是当时卜卦的结果。”

即恒怔愣道:“什、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厉害。”

宁瑞老实地摇头:“谁都不知道,那名高人得出了卜卦,却不解其意。最后先皇结合神医留下的警言来推断,连猜带蒙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自觉深吸了口气后,宁瑞背着窗外阳光的一双星目半明半掩,竟隐隐有种世外高人般的莫测之感,轻吐出声道:“公主有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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