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照顾妹妹,不欺负她。”
男人把凌煜焱抱起来,甚至有点想原地转个圈,毕竟这种双喜临门的事不是时常能有的,完全忘记怀里的小东西已经快被勒断气了,知道凌熠脸红脖子粗地咳嗽了一声才把凌汶从狂喜里拉扯了回来。
一家四口平安喜乐地过着小日子,美得冒泡,可是命运的轮转已经开始,每个能喘气的都逃脱不了这看不见的命盘,那轰然而至的镰刀总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时候突然降临,在那之前没人看得见听得着。
转眼间凌熠就成了学龄儿童,于是天天在家逗妹妹玩的小东西被爹爹抓进了私塾,这孩子四岁开口说第一句话,可见脑子可能不是很灵光,于是念书的时候时常趴在桌上睡的昏天黑地,先生也就是他爹在把他两只手都打成了馒头之后实在无从下戒尺了,就治好恨铁不成钢地把小“文曲星”赶出去罚跪,放学的时候这兔崽子竟然用一个歪歪扭扭的姿势靠着门口的柱子睡着了,于是自从念了书之后小凌熠总没有晚饭吃,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抄着那些也不怎么认识的字。
凌熠最羡慕的人就是妹妹,每天只要吃了喝,喝了睡就行,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有过那样一段日子的,直到有一天晚上抄完了书,实在饿的不行,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剩下的食物,路过爹娘的卧房听到他们似乎在讨论什么,隐隐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凌熠竟然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鬼使神差地就偷偷缩在窗子下听了下去。
“这孩子不知道是晚慧还是真傻,看那瘦瘦弱弱的样子也不像个能干活的,以后可怎么办呢。”凌熠他娘叹了口气。
“孩子还小玩心重也是正常的,我看他字也习得不错,以后或许……”
“以后?七岁看大,八岁看老,以后能成什么气候。”女人迫不及待地打断了男人的话。
凌熠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于是迈着长长了一点儿的腿去厨房找吃的了,只是吃了个半饱之后,躺在床上却第一次有点睡不着了,于是他便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上弦月慢慢落下去,远方的天际线露出了鱼肚白,他突然一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煞有介事地坐在房间的铜镜前面,仔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爹是个一脸正气的长相,宽额厚唇粗眉鼻梁高但却不够挺直,两颊有些凹陷,娘的长相不算出众,但在这十里八村也算是个美人了,只是凌熠觉得这两人和自己长得完全不一样,尤其是双眼睛的颜色,和爹娘不像,和同胞妹妹也完全不像。那异色瞳曾经也被私塾同窗嘲笑过,说他是个爹娘不要的孩子,被凌先生抱回去的,那是凌熠懒得理会,却在这不经意之间撞进了脑海里,激起了一层一层可怕的念头。
会不会我本来就不是爹娘亲生的,爹娘有了妹妹,以后可能还会有弟弟,会不会就……
“煜焱,起来了。”门外凌汶的声音响起来,凌熠才从噩梦中惊醒,摇了摇脑袋。
他们不喜欢我读书不好,那我好好读书他们就不会不喜欢我了吧,就不会……不要我了吧。
自此凌熠上课也没再睡过觉,强忍着困意听完了一段又一段晦涩难懂的书,那些圣人之道,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是一句不信的,人生于世间不就是为了开开心心活着嘛,管那么多天王老子管的事儿做什么,还有人读这么多不知所云的东西,就为了争破头要管天下的事,真是不可理喻自找苦吃。如果不是不读书我爹娘就不要我了,我就每天上山下河爱怎么样怎么样。
凌汶第一次看到他念书没有把自己晃到桌子底下呼呼大睡仿佛是见了鬼,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看他坚持了一月有余,终于终于有一次忍不住想问,但又怕打击他,只好只好在某天晚饭时假惺惺地夸奖道,“煜焱,最近很有进步啊。”
凌熠很矜持地低了一下头,仿佛是不好意思一般,然后乖巧地回道:“愿高中榜首,侍奉爹娘左右,更愿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凌父凌母齐齐看向凌熠,觉得这孩子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又觉得莫非是昨夜下雨没关好窗被雷劈了?怎么就被变出另一个凌熠了,不仅知道上进了,连遣词造句也不同往日了。
其实凌熠一边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一边担惊受怕,怕发现爹爹发现自己把刚看过的一句诗生搬硬照过来扯淡会不让他吃饭,然而这种担忧没有成真,反而让空气里难得地弥漫起了温馨的感觉,这让凌熠觉得陌生也觉得欣喜,这样是不是就可以留在这里了?
此后又回到那种平平静静的日子,要说有什么不那么平静的小插曲,那就是凌熠在岁月的拉扯下长成了一个少年,时光虽然来去匆忙,却从来细心得令人发指,从来不曾忘记把那流逝的岁岁年年在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凌熠的骨骼在一晚一晚的腿疼中拔节。十二岁这年就已经可以和他爹勾肩搭背一起走了,那张带点婴儿肥的脸也被雕刻出了轮廓,甚至还有些精雕细琢般的俊美。
总之俊不俊美他自己也不怎么在意,倒是十里八村的小姑娘见到他总是会漏出一点情窦初开的脸红,只是这些小姑娘怕是想不到这看着面若冠玉的小郎君是个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是翻上山野回来拎一只野鸡花狸滚一身泥,就是又把那家的小姑娘欺负哭了,惹得人家爹娘找上门来。
以前他爹能因为书读得不好揍他,说他辜负了爹娘望子成龙的厚望,但是这孩子经过一道天雷劈过之后仿佛真的是上天降了个文曲星下来,以前那个口水入书百页的熊孩子突然一目十行过不不忘了起来,再加上这小子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手撒娇卖萌的好作派,他爹一拿出戒尺,就开始皱着脸哭起来,一边叫嚷着爹爹不疼我了嘛,爹爹打死我以后谁来照顾爹娘和妹妹呀,于是他爹也就下不去手了,毕竟出师多少有些无名,也难得这孩子还有这么份孝心。
只是突然有一天这撒娇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十三岁那年凌熠有了一个弟弟,只是凌母身体本来就虚弱不适宜生养,生下前两胎更是把原本就虚的底子败得不剩些什么了,这第三个孩子不足月便出生了,这孩子生来就比正常的婴儿要瘦弱些,连哭声也不如别的孩子那么嘹亮,断断续续仿佛随时要背过气一般。凌熠看到这小东西的时候,竟然第一念头不是喜欢,而是生出了一个有些恶毒的想法,既然生来就是这样,不如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吧,不要拖累家人,也不要伤害家人。
凌熠被自己脑袋里这种阴暗的想法吓了一跳,觉得自己这是疯了,无论怎么样那都是自己的亲弟弟啊,要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可是想法容易改,心里却一阵一阵地涌起火气,怎么压都压不下去,仿佛随时要冲破身体喷涌而出,吞噬掉一切一般。
凌熠抬头看看天上的满月,狠狠地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摇出脑子外,他回到自己屋子之后看着铜镜里有些惊慌的面容,愣了一下,一阵心惊涌上心头,那镜子里的人的眼睛是纯黑色的,比外面的夜色还要黑上几分,连蜡烛的光芒都被吸了进去。
凌熠慌忙中想要把眼睛从铜镜上移开,慌乱中带倒了身后的桌椅,他却充耳不闻,推开门跑向了那座去过很多次的荒山天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吸引着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