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堂妹异口同声:“是竹化仙!”
秦洵挠挠头,心想都是竹子变的有差吗?齐璟观其色知其想,怕他真说出口惹两个小姑娘不高兴,忙以温书之名将他拉进房去了。
结果翌日听学时,秦洵始终分神盯着奚广陵衣摆上绣的青竹图案瞧,下学后奚广陵便至秦洵桌案前,微微弓背,温和问他:“微之今日似乎有些走神,是否是先生讲的有疑?”
秦洵仰着脑袋看他:“广陵先生,我家堂妹说你是竹子——唔。”
邻桌的齐璟窜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替他接了下去:“秦家小姐称赞广陵先生竹化之仙气度潇然。”
奚广陵轻笑,往秦洵头上抚了一把:“承蒙厚爱,劳微之替先生谢上一谢。”
即便听过了这番竹化仙的描述,在当年的秦洵眼中,奚广陵依旧是“常穿绣竹白衣的好看先生”,后来秦洵到江南,混迹民间,日子久了学来不少混账话,就曾搭着楚辞的肩,远远往奚广陵走动的方向望,笑着问:“你看广陵先生,身上是不是写字了?”
楚辞茫然:“什么字?”
“白月光啊!”秦洵哥俩好地在楚辞肩上拍了两拍,“从头到脚,被这三个字占满了,像广陵先生这样的啊,最适合当白月光典范,我要不是已经家有如花美眷,我也把他当白月光看。”
楚辞嫌弃地把他胳膊从自己肩上抖掉:“昏头了你,先生是长辈!”
玩笑归玩笑,家有如花美眷的秦洵,不至于真对启蒙先生产生什么非分之想。
而且奚广陵那么一个人,用楚辞的话说,就算只在心里对他有些念想,都会觉得是亵渎了他。
至于奚广陵自己,一把与名琴同名的“绿绮”经年伴身,秦洵却从没听过他为谁抚一曲《凤求凰》。
人说相像惯常依年纪资历,道是后辈像前辈,以表敬意,但在秦洵这里,他对先生奚广陵的印象一直不错,则是因为初见时觉得奚广陵像齐璟。
奚广陵二十弱冠来御书馆教书那年,正好是秦洵满六岁入御书馆读书的时候,那几日恰逢皇帝留齐璟在身边教导理政,齐璟请了学假不来听学,秦洵本就玩心重,少了个能管住他的齐璟他闹翻了天,不肯念书,非要去景阳殿蹲着他的齐璟哥哥回来陪他。
御书馆守门的侍卫死活拦着,道是听学时辰无太傅准许不得私放任何学生早退,秦洵娇纵脾气上来,气呼呼逃了课,顺着棵树爬上了一处屋顶不肯下来,底下太监宫女围了一圈急得直跺脚,小孩子家人来疯,他们越急秦洵越犟,自己不下去,也不允许任何人上来抱他下去。
最后惊动了季太傅,老太傅吹胡子瞪眼,当下指了个小太监:“上去拎他下来!”
秦洵犟着脖子冲小太监喊:“我不下去!你敢上来!”
小太监看看严厉的太傅,又看看娇惯的世家小公子,两边都不敢得罪,哭丧着脸求太傅和秦三公子高抬贵手,别为难他一介小奴才。
季太傅气得直抖,怒斥秦洵顽劣不堪目无规矩简直不可教,能数落的话都数落了一遍,秦洵听惯了此类话,他们读书人又骂不得脏骂不出什么新意,他脸皮厚,充耳不闻。
季太傅袍袖一挥,叫所有人都别理他,既然不下来任他在上面爱待多久待多久,待够为止,众人散去。
秦洵待够了,算着大约是下学时辰,心想这下应该不拦人出去了,便打算顺着爬上来的那棵树再下去,谁知刚往先前脚踩借力的树枝踏上一脚,正将重心慢慢往那边移,树枝这回承不住重,断了。
他还算机灵,隐隐听到断裂声就慌忙收脚回到屋顶上,只是这样一来,他不敢再往树上踩,总算有些急了。
可惜先前人都被太傅挥走,大家巴不得离这小祖宗越远越好,此刻四下无人,秦洵又拉不下脸高声呼救,原本还听得远处下学的喧杂,没多久学生似乎走完了,四周沉寂,秦洵含了两包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咬唇憋着没真哭出来,只得等着谁路过能救他一救。
等来的便是新任少傅奚广陵。
年轻的少傅先生一身绣竹白衣,夹了只小梯子走近,搭着屋檐一步步爬上顶来,朝泪汪汪的六岁孩子温笑伸手:“微之小公子?先生不会武,你乖巧一些,莫要乱动可好?我怕摔着你。”
秦洵狐疑地望他,把眼泪眨了回去,开口带着细微的哭腔:“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位先生?”
少傅先生好脾气地笑笑,没计较小孩子的失礼,认真向他自我介绍:“新来的少傅,姓奚,以后要请微之小公子见教了。”
秦洵没急着挪屁股,一动不动地观察他,奚广陵也不催他,任由他对自己打量来打量去。
不是一个年纪,更不是一张脸,但就是跟齐璟很像,好看,温柔,笑起来的模样正正好讨人喜欢,连左眼尾偏下长了颗小泪痣都一样,这么像齐璟的肯定是好人。秦洵心中迅速做着判断,乖乖靠过去被新少傅抱下了屋顶。
奚广陵牵着他小手,带他往学室方向走。
秦洵仰起头:“少傅先生要带我去见太傅吗?”
奚广陵微微俯首,另一手在唇间竖起食指,朝犯了错的孩子做出个噤声的手势,笑道:“我是悄悄来的,太傅还在生气,你此刻见他定要听训,姑且缓上一日。你今日取了书物,先归家去,我替你同太傅告一告情,明日你来了,记得一定要同太傅好好认错,好吗?”
秦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他:“下学了吗?”
“是啊,往后可不能再肆意任性了,今日微之耽搁了两堂课的习读,回去记得让家中兄长给你补上,可好?”
秦洵还是没回话,又问了下去:“少傅先生觉得我顽劣不堪不可教吗?”
奚广陵略一沉吟:“就事论事,这一回是顽劣了些,不过微之还是孩童,贪玩一些实属正常,但得知道改过才是。而且,”奚广陵停了步子,蹲下来扶住他两边小肩膀,“顽劣不谈,今日这样的叫做危险,不当心许是会受伤的,若只为使性子,此举便不可为,知道吗?”
秦洵乖巧点头,想了想,拍着小胸脯保证道:“我明日会跟太傅认错的,今日回去也会让大哥教我功课,我以后不爬屋顶了。”
奚广陵毫不吝啬地夸了他几句,陪他取了书物送他到御书馆大门,见到候在那的秦淮,面对做长兄的习以为常询问秦洵又犯了什么事,奚广陵拍拍秦洵的脑袋,将他往前轻推,笑道:“无事,与新少傅互相认识了一下。”
秦洵眼里奚广陵是个极温柔的人,温柔到骨子里,亲近的几个学生大概也就齐璟的性子与他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齐璟毕竟生于帝王家,养着与生俱来的精算城府,并不全然如奚广陵那般平和无争。
秦洵倒觉得这样甚好,齐璟若全然似奚广陵一般心性,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和朝堂早就尸骨无存了。浮华糜丽的名利场根本不是靠温柔就活得下去的,否则奚广陵又怎会年纪轻轻便辞官回乡,早早从朝堂脱身。
马车已临近广陵学馆,秦洵回忆间一声笑叹:“以广陵先生之才,若是还留在长安,想来是真能接下曲伯庸那位子的。”
齐璟莞尔:“先生总有自己的思量,长安不适合他。”
秦洵心里很清楚自己这句话说得偏颇了,奚广陵纵然才智不输老练的曲伯庸,却是在野心与手腕上逊曲伯庸太多。权倾朝野的位子并非谁都能坐,亦非谁都愿意坐,显然广陵先生就不愿意。
没多久马车停在广陵学馆门前,秦洵和齐璟进门没走几步路,就被个五六岁模样的男童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