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重九下朝,回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情形——
苏蓁要走,鹿鸣要死要活地堵在脚边。苏蓁朝左,地上那人就挪向左,苏蓁朝右,地上那人就挪向右,苏蓁抬起一脚要踢,也能被他巧妙地躲开去,继而又如牛皮糖一般,滚回来,阻住她的去路。
那阉人的腾挪功夫,已经被他训练得炉火纯青。移形换位,竟如魅影。
看起来很滑稽,但是,想起来,却让他心塞。
先前走时,就生怕那心比比干多一窍的女人故伎重演,突然消失。所以,只留那群小宫女在跟前伺候,他有点不放心,特意把鹿鸣留下看人。
鹿鸣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可是,苏蓁又让他失望了。
难道一整夜的功夫,还是没有把她睡服吗?爬起来就要走,脱了衣服软甜的叫一个可以,穿上衣服就翻脸不认人。
瞧那一脸的不悦,就像有多么的苦大仇深似的,把他当成什么了?
皇帝本就有些疲态,高烧之下,还纵.欲过度,浑身懒洋洋的,四肢乏力,先前早朝时就心不在焉,于是早早地散了群臣,要回来补眠,顺便还想歪腻一下。
可这会儿,自尊有点受伤害了,说话的语气,也不觉冷凉:
“你要去哪里?”
他站在廊下拐角处,远远的,看着殿门口。当皇帝当习惯了,心中稍有不悦,那种唯我独尊的气度,便不觉流露出来,横眉,凝目,不怒自威。
苏蓁抬头见了他的模样,也像是被激怒了,不答他的话,反倒冷笑着问他:
“是不是我今后去哪里,陛下都要过问?”
颇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鹿鸣还在边上缩着呢,那群宫女躲在殿门后头,不敢出来,却也是能够一字不漏地听到外间的情形,听到他们的皇帝被顶撞了。
“哼……”元重九只在喉咙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连反问她,都觉得掉份儿。他本就不喜多解释,如今是别人看他脸色,这毛病就更甚。
可他心中又很是不解:难道不该问吗?两个人,如果要做夫妻,不就该心心相印,互通有无,凡事商量吗?不就该朝昔相处,同桌共食,同床共枕吗?
还是说,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他长久?反倒像是专程来……睡他的。
元重九心中的难受,又更深了一层。
直想发作,又顾忌在人前的颜面,遂抿唇不语,迈步行来,行至苏蓁旁边,斜眸看了看她,见着她一副浑身长刺,满面忌惮的小气模样,终是觉得心伤,索性拂袖转身,直接进寝殿去了。
天子朝服,玄衣广袖,重锦繁绣,那宽大厚重的衣袖一拂,便是一阵罡风。
吹得苏蓁面上恍惚一阵火辣辣地疼。
他在冲她发脾气!不拿天子权威压她,却拿小心眼来怄她。
可是,她也怄啊,动不动就要禁她自由,要做什么也不与她商议。难道睡了一夜,就得待在他的后宫当美人?一点儿也没有尊重她的意思!
苏蓁目送那个背影进殿,气得忍不住抽了一口恶气,然后,趁鹿鸣愣神,快步绕过他,下阶便走。
鹿鸣拦也不是,追也不是,只得拖着怪声气大喊:
“娘娘……”
“莫要再叫我娘娘!”
苏蓁突然驻足,侧身回首,拿手指着鹿鸣,沉声警告他。
“陛下……”鹿鸣无奈,只得苦着脸,朝殿中请旨。
“让她走!”
殿中传来一声怒吼,伴随着“哐当”一声,一件瓷瓶之类的东西砸了出来,飞出一两块碎片出殿。
众人噤声,呆若木鸡。
苏蓁看着那快一路飞至脚边的瓷片,更是觉得皇帝这怒火来得莫名其妙。至于发那么大的火吗?
见着鹿鸣缩身,耸肩,也没了要继续来阻拦她之意,遂转身提裙,一溜烟下阶,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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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蓁想的是,一路出宫,赶紧回家去。
回了家,有饭吃,有母亲与弟弟嘘寒问暖,或者反过来说,也该是自己关心家人的时候了,她任性地在外头游荡那么久,也不知母亲与弟弟,究竟如何?
那个家,虽与她没有丁点儿血缘关系,但是,却可以说是待她恩重如山,让她再世为人。反倒是她,常常为着一些小情绪,把他们给疏忽了。
所以,带着这样的歉意,一边走,一边努力甩掉跟元重九赌气的不快。那种心眼比针小的人,就算是天子又如何,不理他!
走出崇政殿,沿着甬道行了一截,就被拦住了。是景福宫的人等在那里,说是太皇太后有请。
苏蓁心中思忖,昨夜皇帝乘着歩辇出宫,在天汉桥将她堵住,然后一路招摇带回宫,她夜宿崇政殿,估计是很大的动静,这宫里宫外,但凡眼明耳尖的人,应该都是看在心里的。
只是,太皇太后突然出面找她,她还是感到有些意外。那位经历了三朝的老妇人,数十年如一日的深居浅出,不问政事,不管闲事。连晋王夺宫的时候,眼看就要颠倒乾坤了,她都忍得住站在崇政殿前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的。
而她,不过就是在天子寝宫睡了一宿,太皇太后就第一时间来找她谈心——这样思来,苏蓁心头还是有些发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