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出狱那天,是晋王元琛亲自来给她开的牢门。
彼时,天蒙蒙亮,大约卯时未完,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昏黄灯光中,手执铁锁,一阵啷当撞响,将她从迷蒙睡梦中唤醒,然后,那人负手立在门边,静等身旁的内廷中官进入牢房中宣诏。
放她无罪出狱的诏书宣读完毕,苏蓁接过谢恩,那位中官转身与晋王低语两句后,便先行离去了。
天牢静幽深处,敞开的牢门口,独留一位金冠紫袍的晋王殿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似有似无的笑意过后,才出言恭喜她——终于把牢底坐穿了:
“在这刑部天牢里走一遭,还能东山再起的人,也不少,但是,像你这样,不设案宗,不提会审,外头没有言官替你执言,也没有权贵替你打点行走,却还能官复原职的,确实是这宣和朝里的头一个……父皇毕竟还是偏心的。”
晋王显得有些多话,温濡和缓的声音,在昏黄光线中,听来却有些冷浸,甚至,还有些发酸,像是在……吃醋。
可是,堂堂晋王殿下,炙手可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她一个刚刚重获自由的阶下囚,有什么好嫉妒的?
苏蓁对自己的重获自由固然欣喜,却又被晋王那声“父皇毕竟还是偏心的”的无端叹息,叹得一头雾水,不知就里。不免在心中犯嘀咕,也不知这个表里不一,深不可测的人,葫芦里又装些什么药。晋王抬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她也索性捧着诏书,坐在草席上不动,只拿一双大眼盯着门口那人,神光凝练,带着戒备,毕竟,前些日子,晋王曾经揭开自己在世人面前的面具,主动将隐秘面目,给她一瞥。一旦看见,便难脱身,犹如与魔鬼订了契约。
晋王看着她,一声苦笑,像是读懂了她一脸的犯备与疑惑,又与她解释:“父皇毕竟还是偏心四弟的,宁愿让你做他的师傅,也不要你做我的妃子。”
苏蓁便跟着他笑了。她果然是在这阴暗霉臭的地方待了太久,脑子都秀逗了,连这点都没有反应过来。是啊,让她官复原职,做太子太傅,那就不会再让她做晋王侧妃了,身兼着太子的师傅之责,如何能够同时去做其他皇子的妃子?
暂且不去揣测帝心如何,只这一桩不用嫁与晋王的开恩,就足以令苏蓁忘却数日的牢狱之苦,遂绽颜笑来:
“殿下,儿子妄言父亲,可不太好。”
她一边应对着,一边站起身,略略敛衣,继而步履轻快地,几步行至晋王跟前来。
出乎意料地,晋王没有阻挡她,反倒是侧身礼让,让她先行出牢门。
被禁锢在一个阴暗发霉的地方多日,那种能够重见天日的诱惑,是难以拒绝的。苏蓁只觉得脑中空空,雀跃两步,便从那个一身松木香的男子跟前,擦肩而过。
一头冲进幽深走道,方觉好运来得太容易,太不可思议,下意识地顿了脚步,果然,身后蓦地传来一句笑意盈盈的忠告:
“你这会儿出去,回家梳洗梳洗,还能赶上观礼。”
“观……观什么礼?”苏蓁转身,看着晋王一身亲王礼服,在昏暗灯光下,依旧贵气无比。她霎时才反应过来,这么隆重的穿戴,当然不是只为了来放她出狱的。
“太子大婚,娶蜀国公主,举国同庆,与民同乐,辰时在圆丘行祭天礼,巳时过十里御街,夜里,还有金明池烟火……”
晋王声音幽幽,一边说,一边低头,翻看自己的双手,貌似心不在焉,不以为然,事不干己……
实则,却是故意的。
故意在这节骨眼儿上,亲自来给她开牢门,亲自来告诉她,这种灼心的晴天霹雳。
“……”苏蓁顿时无言以对,手足无措。甚至,有那么一瞬的心跳漏拍,脑中茫然,烈火焚心,五脏紧缩,如坠深渊,恍若隔世,继而,便是无边的酸楚,蔓延全身。
她听见自己居然笑了,且还清晰地答到:
“可不,徒弟娶亲,作师傅的,自然是要去恭贺的。”
然后,慢慢转身,迈步往外头走去。身后有意味深长的叹息追来,苏蓁恍若未闻。仿佛踩在棉花上,又像行在崎岖里,轻一脚,重一脚,眼中泪光点点,看不清周遭光景,脑中一团浆糊,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然而,偏偏,她居然奇迹般地,顺畅地走出了天牢。
外头朝阳初生,霞光漫天,晃得她一时睁不开眼来。
抬袖掩面,遮住强烈光线,也顺便抹去如泉涌的泪水。
那泪,却是越抹越多,索性双腿一软,蹲在地上,专心抹泪。
边上值守的狱卒,带着探究的目光,探头探脑地,想试着上前来关切她一两句。于理,不太合适,于情,又觉得女郎可怜,正犹豫着,幸好,晋王殿下出来了。
身边松木香袭来,眼皮下云头鞋面靠近,一只手拉起她的一只胳膊,将她的手从脸上拉开,苏蓁顶着满脸泪光,疑惑地偏头过来看。
逆光中,她看见一脸的鄙夷。
“光线太强了。”她勉强止了抽泣,倔强解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