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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相守(一)(1 / 2)


一年后,入仙峰。

今年的雪来得有些迟。

辰时,奚老拄着一根旧拐,领着俩小童如约来院里给?白玉祛毒。云层很厚,阴蒙蒙的?天幕下,年逾耄耋的?奚老连人带拐踉踉跄跄,只那声音仍如洪钟一般。

陈丑奴默默看着,蓦然想起东屏村里阔别岁余的?幺婆婆来,上前时,伸手去扶人。

奚老打着转儿躲开。

后边跟着的?俩童子噗嗤一笑?,陈丑奴也笑?,回头去看那抹东倒西歪的?背影,道:“前辈今日吃什么?”

奚老正铆着劲儿爬屋前的?石阶,闻言眼一亮,硬邦邦地回头。

“粉蒸肉!”声儿倒是扬得足足的?。

陈丑奴微笑?,点头,目送奚老一步三摇地爬上石阶,推门而入。俩小童跟进去,继而掩门。

奚老治病有规矩——外人瞧不得,哪怕亲属也一样。

时辰还早,这回祛毒至少要半日。

最后一次了,如顺利结束,他就能带白玉回东屏村。

微风拂面,天气很冷,风里幽然的梅香却很沁人心脾,陈丑奴望一眼那扇虚掩的小窗,转身往庖厨而去。

奚老寿登耄耋,一口牙跟那一身骨头一样,早没几处硬朗的?,偏一提珍馐,就好荤腥这口,隔天一个口水鸡,隔天一盘狮子头。肉吃不下去不打紧,嘴里几个来回,滋味总能抹个干干净净。当初,正是一盘沔阳口味的粉蒸肉送过去,这荒诞不经的老头方肯松口给白玉解毒。

念及当日情形,陈丑奴恍惚。

眨眼,就一年了。

那日西峰决战后,许多人、许多事皆随峰上的?那场大火一并埋葬。李兰泽取义成仁,以一死为藏剑山庄正名;乐迩、金枝伏诛,无恶殿及整个江湖再无隐患;只白玉的?勾魂草之毒成燃眉之急,与四海飘歌、欢声雷动的江湖格格不入。

前去入仙峰的教徒迟迟未归,其实归不归都一样,入仙峰遁世多年,神医奚老从无下峰就诊的?先例,况其人在江湖上又传闻十分嫉恶如仇,会前来施救的?概率可说为零。陈丑奴不想去赌,说到底,也不敢去赌,那日回来后,二话不提便带着白玉直赴入仙峰。

临行那刻,赵弗没有拦,却问了一句:“还回来不?”

雪飘得很大,大概是这个缘故,胭脂也终于掩不住她的苍老,陈丑奴把她老态尽显的脸看了一眼,答:“不了。”

所谓“尊主”也好,所谓“母亲”也罢,这一别,便是了断的意思了。

赵弗应该是听懂了,立在风雪里笑?了一下,她最后同他说的一句话是:“当爹后,给?娘来个信儿吧。”

……

灶里柴火必必剥剥响成一片,陈丑奴把锅盖盖上,坐在灶前等肉蒸熟。

白玉虽然中毒不深,身体根基却不大好,奚老说,她全身经脉曾经被挑断过,后来虽得修复,但因急于求成,练功不知节制,又兼以大小战伤,整个人早已成强弩之末,纵使把勾魂草毒性彻底祛除,也无法令她恢复如初。

陈丑奴那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无法恢复如初,是何意?”

奚老含着他做的?红焖肘子,瓮声答:“风光两年,轮椅上躺一辈子;或就此金盆洗手,安安分分做个普通人。”

安安分分做个普通人——

陈丑奴心里咯噔一下,再问:“如做普通人,可否能保她健康长寿?”

奚老嘿嘿一笑?:“谁同你说,做普通人就能健康长寿?”

陈丑奴心一震,盯着那双烁亮的眼,竟不敢再问了。

成婚至今已一年有余,生小孩的事,彼此不是没有提及过。那日在无恶殿堆雪人时,陈丑奴就表态过想先要个女孩。白玉皮肤白嫩,琼鼻朱唇,生出来的女儿一定玉雪可爱,如能捡着他的?酒窝,那笑起来时必然更娇憨可人……可是那时,白玉夜夜受勾魂草荼毒,入谷就诊后,奚老又强调过毒性未解前不可妊娠,是以这个本来早该实?现的计划,一拖就没了下文?。

现下,勾魂草之毒终于将要祛尽,两人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只是,以白玉如今的?身体,又还是否还能闯一闯那鬼门关,如能,又能闯几次?……

灶里火星爆裂,热气腾腾的锅盖外渐渐香气四溢,陈丑奴敛回神思,黯然打开锅盖,在肥厚饱满的?肉片上撒上葱花,起锅后,转身去壁橱上拿下菜的?美酒。

***

奚老从白玉屋里晃出来时,正巧日照当头,俩小童提着药箱跟在他屁股后,眉眼间渗着明快的?得意。

然那该欣赏这份得意的人却还没现身。

一小童蹙眉:“蒸个肉那么慢?”

另一小童提醒:“是咱这回快了。”

天幕云层似乎薄了一些,金辉倾洒在墙角的?那株素心腊梅上,点亮了一方天地。这回祛毒确乎比预想中要顺利,病人很听话,能忍,能受,关键时,分明牙都快咬碎了,却硬是没吭一声,动一下。

这韧劲儿,多半男人也不如。

奚老捻捻长须,隐去眼底赞许之色,高声:“走,寻肉去!”

***

陈丑奴总共蒸了两盘粉蒸肉,一盘放入食盒,一盘留在锅里。

准备就绪后,正提上食盒要去院中,木门咯吱一响,一人耸着鼻尖晃悠进来,喜滋滋道:“好味道,好味道!”

陈丑奴一怔:“前辈……”

奚老一径往那食盒上扑,陈丑奴知他心急,索性替他打开盒盖,拿来双箸,递给?他夹一块尝鲜。

一块香甜粉糯的五花肉下去,奚老两眼放光,便要又尝第二块,陈丑奴却把盒盖一蒙。

“内人她……”

奚老掀眼瞪他一眼:“她若没好,我有脸来你这讨肉?”

陈丑奴心如擂鼓,怔忪片刻,忽把一个食盒径直塞进奚老手里,大步往外而去。

奚老打了个晃,嚷嚷:“等会儿!”

陈丑奴定在门边,回头。

奚老哼道:“大病初愈,不宜荤腥油腻。”

说罢,指一指灶上的?锅:“归我了。”

陈丑奴愣了愣,继而赧然一笑?,脚下生风,没走两步,又突然踅身返回。

“拿块糖。”陈丑奴笑笑?,去橱柜上取了一小包饴糖来,激动、局促得如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见奚老无异议,这方一溜烟去了。

***

庖厨到小院也就一射之远,陈丑奴两步一并跨入屋中,抬眼瞧去,白玉正坐在床上捧碗喝药。

边上立着送药来的小丫鬟,见陈丑奴风风火火地来,会意一笑?,欠身退至屋外,知趣地替二人阖上屋门。

陈丑奴在床边坐下,拿过白玉手里的?瓷碗,舀一勺药亲自喂去。

白玉颔首喝下一口,看他,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不怕苦了?”陈丑奴睨她,到这时,心跳还是有些快。

白玉得意:“这一碗不苦。”

陈丑奴把碗送到鼻端一闻,不确定,白玉笑?,抓他衣襟,在他唇角啄了一口。

丝丝酸甜渗入嘴中,陈丑奴勾唇,斜乜她:“安分些。”

白玉扬眉,坐回去,午后暖阳斜照在她微红的?耳鬓上,陈丑奴眸光渐软,继续给?她喂药,喂完后,还是把那小包饴糖拿了出来。

白玉摆手:“不能再吃甜食了。”

陈丑奴宽慰:“何前辈允了的?。”

白玉下床,直往梳妆台那儿去:“那也不成。”

这一年来,为解勾魂草之毒,各式各样的汤药就没一天断过,白玉以前是极纤瘦的,虽爱甜食,却并不长肉,最近也不知是哪种药物作祟,食量虽然不见增大多少,她整个人却愈来愈丰腴。

窗外微风拂树,白玉坐在绣墩上,拿起菱花镜来,大喇喇一笑?,边笑边拨弄那双下巴。

陈丑奴啼笑皆非,自后跟来,夺了她的镜子。

白玉便瞪他,揪着那层肉给?他看:“喜欢吗?”

陈丑奴笑:“喜欢。”

白玉白他一眼。

陈丑奴把菱花镜放回去,想了想,道:“前辈可曾说,何时可下山?”

白玉捏完下巴,又去捏肚皮,闻言道:“休养半月,如不再复发,便算是痊愈了。”

说完又道:“正巧我去问问可有什么令人清减的药。”

陈丑奴眉一蹙,断她这念想:“停药后自会恢复。”

白玉斜他。

陈丑奴态度坚决:“是药三分毒。”

白玉知这事难拗动他,曲线救国:“那就等我恢复后再下山。”

陈丑奴却不愿等:“回家恢复也一样。”

白玉道:“你不懂。”

陈丑奴皱眉,还想问为何,目光忽然一深。

白玉挺直腰坐在绣墩上,对镜揉了揉自己的?胸脯……

窗外,微风习习,陈丑奴脚下一动。

窗前日光骤然一黯,镜中影像跟着晃动起来,白玉溺在男人投下的?暗影里,惊道:“干什……”

戛然而止。

陈丑奴大手同时罩下,连同她的小手一并裹住。

白玉一个战栗,扬头,耳廓是男人滚烫的气息和滚烫的唇,沸水般,顺着脖颈一径往下。

白玉面颊红透,迷糊中,听到男人低低开口:“不恢复也是极好的。”

“……”

***

隔日一早,陈丑奴醒来,枕边人竟已不在。

心头登时一震,陈丑奴慌忙下床更衣,匆匆行至院中,尚不及寻着人影,便听得丛丛梅枝后风声阵阵,定睛一看,竟是白玉在练拳。

本就悬在半空的心更往上一跳,陈丑奴大步流星,上前把人拉住,白玉猝不及防,险些跌进他怀里。

“干什么?”白玉不快。

陈丑奴更不快:“说了以后不准再练功。”

白玉自知他说的是奚老先前的?医嘱,强压苦涩,闷声道:“我就松松筋骨,没动内力。”

说着又要继续,陈丑奴却攥着她手腕不松手。

白玉蹙眉,瞥一眼他那忧心忡忡的?脸,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一口气郁结在胸。

片刻后,白玉投降:“那我去跑两圈,出出汗总可以吧?”

陈丑奴胸膛起伏,盯着她脸上的?细汗,突然明白过来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眉间悒色渐散,陈丑奴慢慢把人松开,试探:“想瘦?”

白玉揉揉被他抓疼的手腕,闻言一赧,扭开头。

陈丑奴唇微动,笑?影一闪而没,忽而上前一步:“我教你。”

白玉扬眉:“教我?”

陈丑奴“嗯”一声,把马步扎好:“五禽戏。”

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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