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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相寻(五)(1 / 2)


晨风习习,白玉在一片浪声?中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屋内静无外?人,弥漫在四周的酒气基本消散,可是宿醉后的不适还不及偃旗息鼓,白玉按了会儿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起?身去桌前倒茶水喝,两碗下肚后,推开屋门,来到昨夜跟李兰泽共饮的廊室。

栏杆外?,云蒸霞蔚,江天?一色,有白鹭从?烟波里飞过。

船家在码头边起?锚,垂柳成?行的岸上传来远行人的“留步”,送行人的“保重”,白玉敛回视线,瞧向那些分别?的人影,沉吟片刻后,踅身离去。

下楼,并不宽敞的大?堂里零零散散地坐着用?早膳的旅客,白玉就近找一张方桌坐下,吃完一碗小面?后,起?身去柜台前结账。

掌柜笑着道:“姑娘不必,今晨一早,那位白衣公子便把?帐钱结了,连同你刚刚吃的那碗面?在内。”

白玉放在柜台上的手微微一僵。

掌柜又道:“对了,那位公子有封信交给你。”

说着,把?信奉上。

白玉接过,低声?道:“多谢。”

回屋,江风从?窗外?吹来,室内的空气突然间有一些腥,有一些刺鼻。白玉把?信放在桌上,去柜前收拾行李,捆好后,走到桌前坐下。

她托着腮,看那信。

然后,把?信打开。

李兰泽的信写得很简洁,和他这个人的一样?,简得近乎于固执,固执得近乎于痴。

白玉看完,收拢信纸,趴在桌上,脸庞深埋在胳膊窝里。

江风依旧在吹,码头上又有一轮客船在起?锚,远行者的“留步”和送行者的“保重”夹在风里,吹来,散去。

掖在指间的信纸也被吹展,一行蝇头小楷几乎随风而散。

***

白玉挎上包袱,去马厩里牵那匹魇足的马,于巳时三刻离开小镇,戌时二刻抵达下一座小城。

三日后,那个瞧着很小,走起?来却又很大?的三全县终于出现在白马的四蹄下,岩板路车水马龙,永乐路酥糖飘香,城北的娘娘庙外?依旧人来人往,茂如华盖的大?榕树临风而立,密密匝匝的红绸上下翩扬。

白玉下马,走到薄荫匝地的树下,仰头。

枝桠繁茂,绸缎红,树叶绿,红绿交叠尽头,是一条鲜艳的红绸,和一片虚幻的金光。

白玉虚眸,倏尔跃上树梢,伸手将那一条孤零零的红绸拿在手里,定睛细看。

它还在这儿,浓烈的色彩,坚定的字迹。

是属于他们的——永结同心。

底下的行人仰头,庙门口的行人侧目,指着树上那抹红影或惊或笑,白玉的心在这片声?音里浮沉,忽而欣慰,忽而忐忑。

秋日在悬树梢外?,开始西斜,白玉捺下心底那份复杂的情愫,松开红绸,展臂跃至马背之上,一抽缰绳,扬长而去。

东屏村在三全县东边,白玉逆着余晖策马疾奔,穿过苍山,穿过秋风,半个多时辰后,即抵达村口岔路。

一条溪水绵延至苍山尽处,东是炊烟村庄,西是蓊蓊深山。

白玉翻身下马,双脚踩上草地的那一刻,心跳蓦然突突大?作,慌忙伸手把?那一颗上下乱窜的心捂住,扭头向坡上望去。

鎏金的层层树影后,依稀有青烟升腾。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烟火——也是曾经属于他们的烟火。

白玉眼眶微酸,胸口却在不住地发热。

他在灶前做饭吧?

做的是什?么?菜呢?

清爽可口的丝瓜汤,还是下饭的肉末茄子?……

白玉心潮澎湃,牵着缰绳上山,愈走心脏跳得愈快,平生第一次明白何为“近乡情更怯”来。

一会儿该如何跟他打照面?呢?

请求借宿?讨碗水喝?还是单刀直入,直接告知他:我是你的娘子,我回家了。

如果?是后一种,他应该会被吓到的吧?

初见的情形突然跃至眼前,那时她重伤在身,他在水盆里洗完帕子后扭头,同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吓得捂脸,再后来,甚至抱起?水盆落荒而去……那般高大?的一个人,逃窜起?来,跟个小仓鼠似的……

白玉噗嗤一笑,凝重的心情好转大?半,想着陈丑奴脸红的样?子,唇角不住地上扬起?来。

可是,扬着,扬着,那弧度忽又一下子松垮下去。

怎么?能?选最后一种呢?

怎么?还有脸称自己是他的娘子?

……

还是讨碗水喝吧,就看他一眼,就在那小院里坐上一会儿。他是个心热的人,应该会留自己吃一顿饭。

那就再留下来跟他吃一顿饭吧。再尝一次他的手艺,再感受一次属于他、属于他们的烟火……

她还有路要走,而他也还有他的人生要过。

暮风穿山而过,铺天?盖地的树叶、草丛在耳畔喧嚣,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大?雨声?中,蓦然又传来一声?声?狗吠,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嬉笑,和妇人带有责备意味的“大?宝”……

白玉一震,整个人如被冰封,僵硬地定格在山径口上。

风声?骤止,在一片静默之中,妇人的声?音清晰得如在耳边。

——“大?宝,快别?闹了,进屋盛饭去!”

——“看你把?这院子弄的,赶紧收拾收拾!”

——“你又要我去盛饭,又要我收拾,那我到底干什?么?嘛?……”

——“汪汪汪!……”

烟囱口的炊烟还在直往云天?上蹿,一点一点,一缕一缕,飘入残云。白玉定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声?音里,定睛望着那片也同样?热气腾腾的炊烟,很久之后,哑然一笑。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烟火,也不再是属于他们的烟火。

——大?宝很喜欢你呢。

——你何时也给我生一个大?宝?

——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暮风把?田埂两侧的禾苗拔得高高,她站在一片绿海里,他也站在一片绿海里。

他答——不错。

白玉转身,扭头刹那,眼泪夺眶而出,可是她的脸上还是有笑的。她唇角的弧度甚至扬得比来时更高。她是真的在笑,也是真的在流泪。

是真的欣慰,也是真的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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