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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胡老三(1 / 2)


福生一口气奔进了柴房,合上房门,立刻钻进了草垛子后头,浑身打着哆嗦。

他刚蹲下还没来得及喘匀气,外头院子的灯火便亮了起来,窗户上印下了黑黢黢的影子。一群闲汉提着马灯,呼呼喝喝地地走过,个个嘴里都是骂骂咧咧。

“妈的,这狗东西!太岁头上也敢动土,装神弄鬼到我们兄弟面前来了。等揪出来,我非剁碎了他丢去喂狗不可!”

旁边有人轻笑:“行了吧,赵老四,你还是躲在我们兄弟后头吧。别秀才老爷真显灵,你也跟吕大赖子一样吓尿了裤子。啧啧,要是狐狸精再挠破了你的脸可怎生是好?”

外头响起那赵老四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来着?老子钻坟堆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柴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挑高了的马灯底下露出了一张凶神恶煞的壮汉脸,脸上三道抓痕还在往外头渗着血,肥厚的嘴巴里头冒出来的说话声活像是打雷:“我赵老四就是被鬼吓大的。”

福生惊恐地躲在稻草后头,一动不敢动,死死地捂住嘴脸不敢大声喘气。

只见那人拿起了叉草的叉子就往草垛子上戳,凶狠的脸在晃悠悠的马灯下愈发阴森鬼魅:“叫我逮着这小子,老子直接蒸了他,也尝尝两脚羊的味儿。据说鲜嫩的很呢。”

福生几乎吓得魂飞魄散,那叉子上冒着寒光,瞧着锋利得很。朝自己当胸来那么一下,他哪里还有小命在。小叫花咬紧了嘴唇,拼命不让自己的身子发抖,生怕一抖起来带动了稻草,就让这叫赵老四的煞才看出了端倪。

眼看着赵老四手持铁叉越来越近,生生就是个索命的黑无常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模样。那提在他手里的马灯,摇摇晃晃的,也成了漂浮在黄泉路上引渡的灯笼。福生恐慌到了极点,反生出拼死一搏的心。他小心捏紧了手里头的裁纸刀,死死咬着牙。准备等赵老四一靠近,他就一刀抹上对方的脖子。

被发现了逮到就是个死字。

福生知道两脚羊。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总而言之,就是人吃人。饥荒的时候是没法子,不闹饥荒的时候也有人专门寻鲜嫩的女子跟小儿当菜吃。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放开手拼命挣一回。要真杀了赵老四,即使被当场捉住了也够本了。闹出这样的人命案,县太爷总该派人下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纵使贱命一条,叫花子洒出来的血也得是烫的。

福生身子绷紧,眼睛瞪得死大,从稻草的间隙里头朝外仔细看赵老四的方位,寻找最合适的动手时机。

赵老四手上钢叉乱舞,喉咙里呼呼喝喝,脖子上的青筋也随着他的话音一抖一动。

福生弓着身子,半眯起眼睛。

柴房门“咚”的一声响,又闯进来一个人。夜风迫不及待地自门口朝里面钻,寒气逼人得连挡在身前的大捆稻草都挡不住。小叫花整个人也跌进了这森森寒意中,捏着裁纸刀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眼前,柴房里立着两个壮汉,人人都有他两个高两个壮。他想拼命都没有两条命去拼。

赵老四见了来人大喜,转头招呼同伴:“正好,咱们兄弟一人一边,把这柴房翻个底朝天,连只耗子都别放过。”

那人走上前直接一巴掌拍到赵老四的脑袋上:“翻你的头,翻什么翻!柴房里是有金银细软还是宝钞啊?!我一转头就不见了你这憨货。没看到大家伙儿都往后院跑嚒。”

赵老四不服气:“那地方怎么好藏人,要真是躲起来了,肯定躲在柴房里头。”

后头来的人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上脚踹赵老四了,火冒三丈道:“你管他躲在哪儿呢!他是上你家偷钱了还是偷了你老娘?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的跟我走。去晚了,那帮瘟生肯定连一个大子儿也不会给我们兄弟留。”

柴房门“砰”的一声阖上了,福生跟被抽了筋一样瘫软在地上,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已经没有一点儿干的地方。

走廊下头挂着的气死风灯哆哆嗦嗦地发出了颤巍巍的光,透过柴房的窗户,落了星点在他脸上,显出的是张三魂吓掉两魂半的惊惶少年模样。

他大口喘着气,竖着耳朵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后院里头传来小菊的尖叫声:“你们快放下,这是我们吕家的东西。放手!哎呀!”

拦下了这个,拦不住那个;还时不时有人伸出手来,趁机在她身上摸一把胸脯掐一回屁股。小菊急得一头油汗,脸上的倒了小半盒的全糊了,黑一块白一块红一块绿一块的,活像是抹了花脸唱大戏。她一屁.股瘫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又哭又闹:“要死哦,夭寿哦,你们这是明抢啊!”

她还没过足吕家主母的瘾,就要先对着一群活土匪抢光了她的宅子。

黑胖丫头在地上打起滚来,哭天抢地:“老爷啊老爷,您老行行好,显显灵,吓死这帮强盗啊!少爷,您赶紧喊他们停下啊!秀姐儿,秀姐儿你发发话,别让他们动了你的箱笼啊,我还没来得及收拣干净呢。”

春秀在正房都能听见后院传来的声响,又吵又骂的,跟抄家一样。小娘子心里头发急,害怕福生没能及时逃脱出去,这高门大院哪儿那么容易翻出墙头;又羞恼那起子混账东西趁机钻进她的闺房中,专门行下流的勾当。

她嘴巴一撇,一边哭着喊爹爹,一边怒骂吕大赖子:“黄汤灌不死你!你放这些人进后院,还不是蝗虫过境,等出来的时候,别说什么银钱好东西了,连个全乎的物件都不会给你留下。”

吕大赖子深恨她伙同外头人一起捣鬼,害得他在一帮兄弟面前颜面尽失。这下再被她指着脸骂,登时面色一沉,呵斥道:“这个家轮不到你一个小娘皮来当!我高兴怎样,由不得你指手画脚。”

说着,他怒气冲冲朝床边吐了口浓痰,恶狠狠地瞪着床上的吕秀才:“你个死透了的痨病鬼,老子可不怕你!吕家的香火全靠着我呢,列祖列宗都护着我。”

他嘴上骂骂咧咧说得凶狠,却死活不敢上去给吕秀才蒙头。他总疑心这痨病鬼是故意等着他,只要他一靠上前,就掐上了他的脖子。

吕大赖子光想到这场景就脖子发紧喘不过气来。自行承嗣的人色厉内荏地丢了几句狠话,也不敢继续待在正房里头对着这眼睛似闭非闭的堂叔了。他慌慌张张地爬起身,赶紧跌跌撞撞地奔出去寻祖宗牌位当护身法宝了。

胡老三一双眼睛阴森森的,始终不怀好意地盯着秀才家的小娘子。

春秀被他瞧得脊背生寒,强自忍着不露出破绽。幸而孝女总是能哭的,她一个劲儿趴在父亲的床头嘤嘤地哭。小娘子这一日几乎水米未进,哭了这么久,哪有许多眼泪能往外头流。嗓子哑了,眼睛也干了,只哀哀戚戚地啜泣着,模样儿好生可怜。

梁三婶子烧了热水来烫鸡毛,心里头恨得厉害。好好的一只大公鸡,特意为丧事选的领魂鸡,就这么叫个瘟生给糟蹋了。

吕大赖子捧着牌位舔着脸站在她身边,煞有介事地指挥起来:“这鸡脖子能够单做一道菜,鸡血加了豆腐也是一锅,鸡脯肉剃下来单做个小炒,鸡爪子鸡翅膀卤了好下酒。鸡骨头炸了撒上盐也是美味,剩下的鸡肉再炖锅汤,明儿一桌菜就齐了。噢,别忘了肚子里头的鸡子儿掏出来,能卤蛋呢。”

梁三婶子火冒三丈,怒吼道:“你倒是下个蛋让老身看看啊!公鸡肚子里头还生鸡子了!”

她提了热水刚往桶里头倒,原本已经不动弹的没头大公鸡居然突然间从木桶中蹿了出来,直直扑向了伸着脑袋看的吕大赖子,在他脸上狠狠抓了一道,差点儿没挠瞎了他的眼睛。吕大赖子慌忙拿手去挥舞,先前捧在他手里的祖宗牌位也“咚”的一声掉进了木桶里头,溅起得热水烫得吕大赖子“嗷嗷”直叫。

梁三婶子吓得手一抖,烧水的壶掉在了地上,剩下的半壶水全都倒在了吕大赖子的脚上。后者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脚底一打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只没头鸡直直往下落,那跟没头的脖子像个黑窟窿一样,掉在他眼皮上他。

吕大赖子眼前一黑,双眼往上一翻,脑袋重重往后砸,晕了过去又叫脑袋上口子的痛劲儿给惊醒了。

胡老三听到外头的动静赶出来,见了这人的丑态,脸上忍不住浮现出鄙夷的神色。他抬脚踢了踢吕大赖子,直接将已经彻底不在动弹的没头鸡踢进了木桶中,溅起了好大一阵水花。然后捞出那个祖宗牌位又丢到了吕大赖子怀里,啐了一口:“活人还怕只死鸡?”

吕大赖子吓得魂飞魄散,抱着祖宗牌位就跟被鬼追一样,连滚带爬地奔去后院了。

梁三婶子连连摆手,坚决不肯再收拾这只没了脑袋的大公鸡。

胡老三也不言语,直接将那只还没有褪毛的没头鸡开膛破肚,刀子一挑,心肝脾胃肾肠子全都拖了出来。他脸上露出个阴测测的笑:“要是真有能耐,就再跳一个叫我开开眼界,我才真信了你的神通。”

梁三婶子吓得魂都要飞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这只掉了脑袋竟突然跳起来的鸡还是这跟索命鬼差一样的胡老三。

她一抄手,匆匆忙忙又跑到了正房门口,与她娘家一道守着秀姐儿。活像是年老体衰还企图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

胡老三完全没把这两个虚张声势的妇人放在眼中,他丢下了那只死透了的大公鸡,重新回到房里,只围着春秀来来回回地看。他也不管小娘子是听还是不听,只自顾自地丢下一句:“好生能耐的小娘子啊,吕老爷就是好多思多虑,还费心给你招什么女婿啊。小娘子你这是自己给自己招了个女婿上门吧。”

梁三婶子听不过耳,忍不住冒了一句:“胡老三,你休得胡言乱语。秀姐儿连门都不出,哪里来的什么女婿。”

胡老三也不驳斥,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床上的吕秀才跟床边的小娘子爷女两个,冷哼一声,抬脚出了房门。他倒不信了,有谁能够在他胡老三眼皮底下捣鬼,还不露出丁点儿破绽。

他不怕有人捣鬼,就怕那人始终不出现。

胡老三走到廊下,看了眼又被浮云遮了一半的月亮,露出个冷笑来。

那冷笑声传到正房里头,吓得梁三婶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拍着胸口嘀咕:“吕大赖子这瘟生,从哪儿招惹来的这煞才,吓死老身了。”

她们姑嫂二人既不敢走远也不敢进门,只能在门边干熬着。

赶去了后院的吕大赖子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了个什么想头,没一炷香的功夫,便将兴匆匆跑去服侍他的小菊撵到正房,要这丫鬟好好看住春秀。

小菊谋划了好两个月的当家主母美梦,一晚上就碎了一大半,眼下还要被打回丫鬟原型伺候只落毛的凤凰,心里头熊熊怒火烧。可惜她没胆子忤逆拳头有瓦钵大的吕大赖子,只得抱着春秀房中的被褥出来,自顾自地在正房门口打了地铺。说是给小姐守夜,她一个当丫鬟的人脱了外衫钻进被窝就睡,没一会儿便鼾声震天。紧接着,放屁磨牙咂嘴巴,半刻钟不歇。

梁三婶子跟她嫂子鄙夷地扫了眼这猪猡一样的丫鬟,摇了摇头。两人寻了被褥盖子身上,也不找床榻,只拿椅子靠墙坐着,一左一右的,当起了秀才小娘子的门神。

春秀端坐在父亲灵床边上。此刻躺在床上早就没了半点儿生气的老父亲,却是小娘子心里头最踏实的倚靠。她跪在榻上朝爹爹磕了两个头,默默祈求着父亲在天之灵能够保佑福生。他可千万别被吕大赖子那一伙人给逮到了。

秀姐儿惴惴不安,一颗心惶惶然地落不到实处。她茫然地站起身,在屋子里头走了几步,想要做点儿什么事打发这叫人心里直发抖的黑夜,又没有兴致提起纸笔。她一双眼皮红肿的清水眼茫茫然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末了目光落在日常做针线用的笸箩上,眼神便不再挪开。

爹爹病倒了以后,她便是在爹爹房中一面照应爹爹饮食汤药,一面做针线的。

福生的袜子叫人剥了,他喊自己再给他做一双。

秀姐儿移了步子,取了笸箩回榻上,开始穿针引线。她心里头有点儿庆幸,亏得手上还有事情能做。熟悉的剪子,熟悉的针线,这用惯了的一切事物,回到了她手里头,好像时间还停留在昨夜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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