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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鹅肉(2 / 2)


他将蜜饯罐子摆放在床头,少年老成地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摸出怀里的那枚铜钱看。这晚月色甚好,白晃晃的,跟老黄埋进土里头的那个晚上一样,亮堂的很。

厢房里头没有点油灯,只就着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福生也能看清手里的铜钱。他对着不认识的字喃喃自语:“老黄啊老黄,我这饱肚子的好日子怕是要过到了头咯。你高兴啦?得意啦?埋在地底下也能拨弄得我团团转!”

一个小叫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居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胆儿肥了,敢拒绝当上门女婿。别说留下来当长工碍眼了,没今晚就赶出门去都是主家出奇的仁义厚道。

他嘟嘟囔囔地骂自己:“你就这样儿,癞□□也有脸敢嫌弃天鹅肉。”

也不知道明早叫自己滚蛋时,秀才老爷能不能让他吃饱了肚子再上路。

福生又连着叹了几口气。这要是被老黄听到了,肯定会训斥他没个孩子样儿。可惜的是,世道艰难,他一个没依没靠的小叫花,哪儿来的好命当个孩子?

小叫花沮丧不已,难不成自己天生是个颠沛流离的叫花子命?

他没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志气,就想安生混个肚子饱,睡个暖和觉。老婆孩子什么的,在他这样的年纪还想不到,来的远没有白米饭大馒头暖被窝富有吸引力。

不过,老黄说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最安生的好日子。

啊呸!就是叫老黄这家伙给坑的。什么入赘是吃软饭!他一个小叫花,要不是人家小姐逃采选,连入赘的机会都轮不上。能叫他入赘,他应该磕头烧高香,遥遥地朝不知道名姓的祖宗三叩九拜。行啦,他不当花子啦,他也改了名姓啦,总不会再丢这位老祖宗的人。

小叫花心里头翻江倒海,脑子中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总之就是愁啊愁,一罐子萝卜糖都压不下的忧。他未老先衰地连着叹了好几口气,居然叹着叹着变成了打呵欠,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梦里头的老黄还是那副臭烘烘的老叫花打扮,一双眼睛照旧跟临死前一样,那么一错不错的,巴巴地看着他,又是焦急又是期待的模样。

焦急个甚?都要蹬腿了,再焦急也迟了。

期待个啥?老叫花带出来的小叫花,就是大耗子生小耗子,还有什么好值得期待。

渐渐的,老黄的脸跟秀才老爷重叠成一张:都是须发花白,都是皱巴巴苦兮兮,脸色蜡黄蜡黄,颧骨两团红,喘气像个破风箱。

连瞅着他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福生硬生生地被这双黑洞洞的眼睛给吓醒了,摸了摸后背,一手冷汗。他干坐在榻上发了会儿呆,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肚子涨得很。晚上萝卜糖吃多了齁得慌,他一气儿灌了好几瓢水。

他恍然大悟,自己肯定是叫尿给憋醒了。

老黄活着的时候都没见对他这徒弟多上心,烧成灰埋在地底下已经个把月了,哪里还会追着他入梦来。说不定早就排上队投好胎了,要不就是叫哪个风流女鬼缠上了,欢欢喜喜去做了对鬼夫妻,逍遥快活。

人都去了阴曹地府,阎王爷没理由还让他接着打光棍。

福生很能给谋划地底下的老黄的好前程。他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他就是叫尿给憋醒的,跟老黄跟秀才老爷都没任何关系。

厢房里头没有尿桶,小叫花也不知道主家的尿桶摆在何处,他只能跑到院子的墙角里去偷偷摸摸解决问题。

这一时,他又生出了身为爷儿们的自豪感。看,就是爷儿们才能这样痛快肆意。

福生兴头头地撒了泡尿,临了下意识要朝衣衫上抹手的时候,见着了干净布衫,难得羞愧了起来,想去厨房舀水洗手。

老黄脑子糊涂时常爱念叨“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往常老黄骂了多少回他都充耳不闻,今儿他自个儿先不好意思弄脏了干净衣衫。能干净清爽,干嘛还要脏兮兮臭烘烘呢。

月亮跟他入睡前一样,没叫天上的云遮住半点儿,又圆又亮,像个白玉盘。他踩着明晃晃的白光,连点灯都不用,就能直接摸去灶下。

经过正房的窗下时,福生听到了屋中爷女两个叹息哭泣的声音。小姐娇音嘤嘤,老爷叹气连连,入了耳,全是无助的恓惶。

福生加快了脚步,生怕自己听多了那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就忍不住使错了孝道,将这老爷当了师父孝敬了。

睡了一觉,他骨子里头本早就遗失殆尽的那点儿男儿血性又养出了不少。大丈夫何患无妻,哪里能够为了大鸡腿烂肘子就背弃了祖宗。

洗干净手以后,小叫花硬着头皮原路返回。经过窗户底下时,他本想快快地走,结果脚上鞋子太大,绊得他摔了个屁股蹲。

等他好容易爬起来的时候,已经听了满耳满脑的拉破风箱的声音。

那声音呼啦呼啦的,风箱杆子一下下捶着他的心窝。福生的脚就跟被风箱杆子卡住了一样,每拉一下,他的人就往正房门口靠近一步。

等到破风箱的响动大到扑面而来的时候,他人已经不由自主地站到了秀才老爷跟前,叉着手,张着嘴:“老爷,我……我……”

似有惊雷炸了天。

“我愿意入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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