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于呼延屠各这样的人来说,无论是自己的人死了,还是任何人死了,他其实并不会有任何的惋惜的难过。
他天生少了根与人共情的同理心。
这么多年来,他也只是靠着一点点丢弃自己心中无用的怯懦与害怕,他才能好好地活到今天。
他记忆中非常深刻的一件事,那就是他小的时候母妃给了他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每天晚上,他都要和那只小兔子一起睡觉。
可是直到有一天,当他发现,在他的父王眼中,他就是和兔子一样那么弱小的小东西,他比不上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哥哥们时,发现他还在受别人保护,他没有能力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东西,所以他的母妃就被送走了。
被当成了礼物送给了另一个部落的首领,那个人号称是全草原最残忍的男人。
在那天晚上,母亲被送走的那天,他明明知道,却在大人们觥筹交错的时候,他其实就躲在的帐篷外的一个小角落里。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
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当成牛羊牲口一般,当成礼物被送给了别人。
而他,甚至连阻拦一下都没有。
当晚,母亲离开的那个夜晚,他回到自己的帐篷中,将那只雪白弱小又可怜无辜的小白兔一点点分尸了。
曾经雪白无瑕的皮毛上染上了鲜血的红,他从这个过程中体会到了灭顶的快感。
原来,左右他人生死是这种感觉,抛弃曾经那个怯懦的自己,正视自己,这才是他最终的宿命。
从那天起,他死了。
但是,也是从那天起,他又重新活了。
渐渐的,在一次次残忍的屠杀之中,在一次次无情的掠夺之中,呼延屠各这个名字在草原上越来越响亮。
当某一天,他与草原上另一个部落争夺地盘时,他领着草原的勇士们杀进对方的后方,正要一举歼灭的时候,对方首领手里挟持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有着和他相似的面容,她的眼底流露出的恐惧与哀求。
下一秒,那双眼里最后只残留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呼延屠各手上的箭弓还在微颤,他再次架起箭,射向了当初那个被称为是草原上最残忍的男人。
从此,一战成名。
这么多年以来,他作为匈奴新一代的王,从那晚亲自手刃了那只白兔,并且生吞了它的血肉之后,他已经不能成为人了。
他没有人该有的七情六欲,他的世界里几乎一片荒凉。
可是——
呼延屠各望天,那轮皎洁的月高挂在天空之中,是茫茫黑夜之中唯一的微光。
那个小家伙,也有着一双月般明亮幽静的眼睛。
刚刚那一箭,是这么多年来,他有且仅有一次的迟疑。
当初留下她,仅仅只是因为她身上独特的气质,在夜晚听着她诵经的声音,他居然能在这样的场景下睡着。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到夜晚便很难入睡,哪怕勉强睡着,第二天天还是乌黑黑时就会从梦中惊醒。
这种情况在他杀人之后,会愈发严重,很多时候,他甚至整夜的睁眼到天明。
可是那一晚,是他这么多年以来唯一睡得最安心的一次。
他不知道原因,却知道唯一的变数便是眼前的小和尚。
呼延屠各生在草原长在草原,可是他从小便热爱学习汉学,他深知一望无际的草原实际上是多么的空乏,而在他们的南方,有十里三秋桂子的江南,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长安。
那里的繁荣不是草原的无际能媲美的热闹,那里有着更广阔与丰富的世界。
所以,他找最好的大师学习汉文化,越学越觉得汉学博大精深,越学心中想要征服的谷欠望越发强烈。
他学官话学诗词学历史,什么都学什么都想学,自然也知道在汉文化之中也有他们独特的佛学信仰。
在之前,他压根不信。
他一直觉得,佛道儒家道家等等这些无非是怯懦者的遮羞布,是统治者的维护自己政权的幌子,佛教的存在就是为了愚昧百姓。
可是直到遇到苏棠,呼延屠各才意识到,佛教之所以传承千年经久不衰是真的它自身独特的道理。
原来真的有人,是在真正践行着佛祖普度众生的信念。
苏棠在给呼延屠各念《清心咒》的时候,其实是在帮他化解缠绕在他身侧的恶孽。
那些孽,一直缠在他身边,时时困扰着他。
苏棠念咒对呼延屠各来说,最大作用安魂,再多的其他效果也没有了,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呼延屠各的命格大,压得住这些孽,要是换个人来不是短命就是横死。
苏棠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佛讲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每个人活着都有活着的道理。
夜色迷蒙,底下杀声震天。
呼延屠各看着底下交战在一起的双方,想起刚刚那一箭,原本他要射苏棠的左心脏,可是箭头一偏射到了她的右肩。
这几天相处下来,两人朝夕相对,很多时候在苏棠给他念完经之后,他睡着了,却偶尔间又醒了。
他能感受到身上被轻轻拉上了温软的被子,苏棠的动作极致轻柔,明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却还是在盖完被子之后,盘腿坐在旁边小声地诵着经文。
他认真听了会,是与平常的《清心咒》截然不同的经文。
后来,他才知道苏棠是在帮他念《三世因果经》,帮他消除因果孽障——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着果,
欲知后事因,今生做者因;
……
苏棠对每一个人都怀揣着善意,在她的眼中似乎没有坏人好人之分,在她眼里,只有一切万物都各有各的可爱。
这是呼延屠各与她相处这么几天下来,最大的感受。
那箭偏离了,他不知道苏棠能不能活下来,如果能,他希望她能活下来。
毕竟这是,他唯一一次心软。
呼延屠各收回目光,他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哒哒的马蹄声,他知道今天晚上的主角到了。
之前追他进来的是时越麾下的前锋,现在——
他,终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