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叆叇,日光曈昽,钟灵山氤氲的晨雾烟霭被烈日扎透了,蒸干了,薄了几分,露出黛色山腰。
去兴国寺供经之事,萧瑶特意叮嘱过,并未声张,只带着一小队精卫,轻车简从进山。
不愧是京城周遭香火最盛的寺庙,萧瑶在禅房歇脚品茗的功夫,已听到外头敬香的人越来越热闹。
兴国寺里,哪怕是个扫地僧,身手都不容小觑,安危无忧,佛家讲究众生平等,是以萧瑶捧着抄好的经书,没带侍从,独自一人进了宝殿。
萧瑶跪在佛前明黄色蒲团上,拜了三拜,起身将经书摆至佛龛前,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顺着袅袅禅香,萧瑶的目光寸寸往上移,宝相庄严的佛祖显得缥缈虚幻,仿佛真能显灵。
总角之时,她也曾随母后来过一次,彼时她并不信这尊金佛能护佑天下人,甚至偷偷溜到佛像后头打了个盹儿,害得母后一通好找,差点把兴国寺翻个底朝天。
哦,她还丢了一只老虎布偶,不知还在不在这金佛后头。
思及此,萧瑶乌莹莹的眸子转了转,四下一望,见没人注意,匆匆转到佛像后头找起来。
佛像后头交织着写满梵文的彩幡,萧瑶一时没瞧见,拨开彩幡,正要往深处找,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进来。
萧瑶身形登时僵住,差点被彩幡绊倒,掌心撑在金佛上,才稳住身形。
气得她眯起眼睛,谁这么不开眼,早不来,晚不来,非逮这时候把她堵佛像后面,若叫人发现她这般不着调唐突佛祖,怕是又给睿王递了把柄。
心下低咒着,便听到宝殿中窸窸窣窣一阵,来人开了口:“你若真能显灵,便佑她一世无忧。”
小子,你这么跟佛祖说话,很不敬你知不知道?
欸?等等!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萧瑶身子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耳朵贴在金佛背后,被凉意激得轻咝一声,忙捂住嘴巴。
外头的人没说话,萧瑶心口一突突,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正祈祷着那不识相的人赶紧走,谁知,又进来了一人。
萧瑶:“……”
她一定是把佛祖得罪狠了。
“季大人,小女余湘有礼了。”是道女声,听起来应是个斯文知礼的女子。
一声“季大人”,像是在萧瑶迷雾般的脑子里点了一盏琉璃灯,她瞬时福至心灵,难怪她听着耳熟,原来先来的那位是季昀!
倒是文雅,两人竟到佛祖跟前幽会,难不成兴国寺求姻缘也灵验?若是如此,下回朝臣们再催促,她也悄悄来求一签。
思绪被季昀的话骤然打断。
“你是余家小姐?”季昀清泠的嗓音像初春刚融的冻泉,很是解暑,望着眼前陌生的女子,他眉心不自觉折起,有些冷肃,“你为何在此处?”
嗯?萧瑶耳朵都竖起来了,恨不得把头往外探探,看外面两位演的是哪出。
四下无人,两人也是定了亲的,虽是口头婚约,高门大户的倒不至于盲婚哑嫁,怎么还装不认识呢?
金佛面前,余湘羞赧的面色立时变得煞白,楚楚可怜得如冻出雾凇的柳枝。
“季……季大人。”余湘嗓音轻柔,打着颤,泪意在眸中翻涌,顾不上羞赧,直直盯着季昀,“季夫人同我母亲相约上香,其用意,你莫非不知?”
方才的话刚问出口,季昀就想通了其中缘由,哪里是大哥不便,母亲才找他相陪?分明是诓他出来见余家小姐。
“余姑娘见谅,季昀委实不知。”季昀拱了拱手,玉带下羊脂玉佩随着他身形晃了晃,君子端方如玉,其心却坚硬似铁,“为免带累姑娘清誉,季昀这便离开。”
言罢,大步流星往殿外走去。
余湘追上去,唤住他,扯住他衣袖,又骤然松开,泪珠滚下来:“季大人,婚姻大事,自古便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二人即将定亲,你何故担心我的清誉?”
她哪里不知,季昀如此,乃是对她全然无心,可那日她让父亲同季首辅结亲起,便已为此人撕下面皮,既见了面,总要为自己再争一回。
季昀没理她,眼看着要出殿门,余湘透过模糊的视线望他,自顾自说道:“季大人可知,余湘并非轻浮之人,我年方豆蔻便心悦你,父母皆知,多少次,我求父亲去向首辅大人口风,父亲都怪我不知礼义廉耻。”
“唯有此番,公主仗势欺人,要断你前程,我急得寻短见,才迫得父亲同首辅大人谈婚事,婚事乃是首辅大人应下的,季大人莫非要陷首辅大人于不义?你我只一面之缘,季大人何必拒人千里?”
静静听她说完,季昀方才转身,立在门侧万丈日光中,投下一道狭长的侧影。
“你我只一面之缘,你却说心悦我数载。”季昀冷峻眉峰微挑,清泠气度像晨曦中被驱散的雾霭,抿直的唇,色泽冷艳,凉薄而邪侫,“你喜欢我哪里,我改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