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种身体,又如何能够跟你在一起?抬头望着李麟熠离去的背影,流云逐渐恢复了面无表情。她现在笑也困难、哭也艰辛,根本没力气做出太多的表情。
自己这样真是无耻啊,明明给不了对方希望,却不干脆利落地断个干净。流云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正好接住了一滴晶莹的眼泪。
抗战期间流云和李麟熠总是聚少离多。流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屋里写作,把赚得的稿酬和绝大多数的版权收入都捐给抗日救国会,偶尔接待一下前来看望自己的朋友,或者在刘鸿瑾的帮助下在户外进行锻炼。
日子相对平静地到了1939年10月。
对流云来说,今天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怎么会这样?自己都坚持了这么久……”流云绝望地蹲在地上,脸埋在膝盖上,不自觉得缩着身子,精神几乎崩溃。
她今早一醒来,就感到自己身体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脑子清醒得不可思议。可是心里却有一种可怕却强烈的预感,自己快要死了。
前世车祸前她就有过这种预感,当时她是万分不在意,现在却觉得自己从未这么恨过这该死的精准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直觉。
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流云邀请李麟熠一起共进早餐。
“炎火,你上午就要走了吗?”流云主动给对方夹了一堆菜,声音似叹息似忧虑。
李麟熠对这番久违的待遇感到受宠若惊,一时没注意到她的语气。
“是啊,现在前线吃紧,我们打算提前出发。”经过这两年的奔波历练,他性格开朗了许多,谈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脸上神采飞扬。
流云内心有些酸涩,面上却是鼓励的微笑:“那祝你们一路平安。”
李麟熠微微吃惊,手上的筷子停了下来,眼睛盯着流云:“你今天不送我们吗?”难道是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
流云含了一口汤,感受着口中弥漫的温热香甜,脸上笑容不变:“我只是和朋友约好了,今天要去看电影。”
李麟熠放下心来:“玩的时间不要太长,要记得早点回来吃饭。”说着他又有些怅惘,感叹道,“咱们好久没一起出去玩了,有机会我们出去好好玩一次。”
流云右手的筷子顿了顿,脸上也露出怀念的笑容:“好啊,如果我能够等到你回来。”后面的话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李麟熠没有捕捉到她话中不祥的意味,却也感觉到她的低落情绪,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笑着安慰道:“你今天精神多了,是不是这阵子吃的药起效了?”
“也许吧。”流云察觉到他的不安,安抚地轻笑起来,“我忽然想起来,自己在上海生活这么久,竟然还没去过你任教的学校呢。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考到那里,在你任教过的地方好好走一遭。”
李麟熠心里莫名一紧,突然就有些不安:“说什么下辈子,这辈子你哪时候想去了,随时可以去。”
流云点点头,笑而不语。李麟熠也不再说话,低头认真吃起饭菜来。
“李麟熠……”站在小区门口,眼看李麟熠提着行李准备离去,流云低声呢喃,右手无意识地伸出,似要挽留对方。
“怎么了?”仿佛有感应一般,李麟熠回头问。
流云蓦地绽放一个释然的微笑,右手改为轻轻挥舞的姿势:“再见。”有缘再见。
流云眼里的笑意在对方身影完全消失后消散殆尽。
静静地站立一会儿,她便回到了家中,掏出纸笔,开始写信。
“……我常常在深夜里,回想起的曾经读过的诗:啊,我没有希望,也没有健康;内心没有安定,四周没有平静。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就处于那种悲凉的心境,可是更绝望的诗句我却念不出来,也许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也许是因为我的孤寂与痛楚并非无人看见……
谁知道呢。我自己的心,我至今也没弄清楚。
我只知道,当我真正爱上的时候,是这么自私。
我不想违心地跟你说什么祝你今后找到一个更好的女人做妻子,我只想在这里告诉你:我也有两个爱人,一个是写作,一个就是你……”
写好遗信,将自己闲时画的肖像画塞进信封,流云感受着波澜不惊的内心,脸上扯出一个破碎的笑容。
一个小时后,流云找到了住在不远处的刘鸿瑾。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流云带着对方回了家。
流云难得找他一次,刘鸿瑾心中疑云密布,却十分郑重地答应下来。
流云坐在椅子上,指着书房里的一个信封,说道:“等李麟熠回来,你帮我交给他。”
接着又抽出一张信纸,递给刘鸿瑾。
“这是?”刘鸿瑾刚刚顺手接过,流云便猛地趴在了书桌上。
“云姐!你怎么了?醒醒!”摇晃着流云的肩膀,半天也没获得回应,刘鸿瑾无意中瞄了一眼手中的信纸,醒目的“遗嘱”两个字几乎刺瞎了他的双眼。
他不敢置信地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发现对方已经停止呼吸,顿时吓得肝胆俱裂。
流云将大部分作品的版权都留给了李麟熠。而接受这一切的人却从得知流云死讯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笑容。
直到抗战结束,李麟熠定居香港,从此不问世事,专心研究数学,多年以后因病逝世,享年六十八岁。
临终前,他把照顾他的朋友的儿子唤到床前,让对方给自己拿出对面书桌抽屉里的信封,掏出里面的一幅巴掌大的肖像画,注视一会儿,随即含笑而逝。